探珠者(十三)

按照老板的指示,子力,人杰和中村各自治疗了五只老鼠,准备一周后同时用麻醉鼠模型最后论证胰腺分泌的神经调节作用。做实验这一天,整个实验室的气氛显得格外诡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实际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帐,都在滴溜溜地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相比较而言,子力心里最坦然,因为就资历来讲他最浅,就位置而言他最低,他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任意挥洒,涂鸦作画都行,唯一顾及的就是和人杰之间的关系难处。在这个问题上,自从进了这个实验室,他的思想就一直在争斗,可想来想去,在朋友友情和实验态度上面,他还是选择了后者。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了一时的朋友友情而出卖自己对事业的行为准则。再说,这种朋友的友情是真实的吗?他体会不到友情的真诚和温暖,相反,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时时掠过心头。

对于中村而言,从骨子里他恨不得一下把人杰掀翻,剔除一个潜在的生存竞争的天敌,但他却又不愿意让人看出他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而最重要最根本的,是他尚摸不清老板的底牌,万一实验结果真的推翻了本室所谓的天才发现之后老板会采取什么态度?老板会真的感谢他为澄清这一问题的真实性可靠性所做的贡献吗?万一他对坏了他大事的他嫉恨在心,表面不说,从此不再重用信任,这该如何是好?那时,老板一句实验技术太差不仅可以全盘否定他的实验结果,而且在这个室里,即使不再染指这个课题,他也永无抬头之日了。可若要也象人杰一样顺着老板的意思往上爬,他却又咽不下这口气,这无疑是帮了人杰一个大忙,这是他极不愿意的。他清楚,在这根竿上,哪怕他爬得再高,顶在他头上的仍然只会是人杰。再者说,对人杰的实验结果,不光他不信,外面的议论也早已沸沸扬扬,纸终究包不住火,万一哪天闹翻了,连老板也难以自保,他将如何自处?他这个时候凑上去,岂不是赃未分得刑先受罚啦?所谓树倒猴狲散,到那时,不光是老板一世英名尽毁,他正当风华正茂,其大好科学前程焉知不会一同葬送于此?尽管这种可能性不大,可他不得不想,不得不防。因此,到底该在这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他琢磨来琢磨去也拿捏不准。这决不是眼睛一闭做出什么样结果就报什么结果那么简单。他心里明白,即使要推翻人杰的结果,也绝非他个人力量所能及,唯一的可能和希望就是要同子力一起拿出占绝对优势的资料。也就是说,子力的结果才是至关重要的。这不仅是他已看出子力制造动物模型的能力远远超过了人杰,他信得过他的实验,而且他也看出了子力跟人杰决非他想象中的一伙,铁板一块。他人还算老实,又无城俯,最重要的是在现在的老板眼里,子力的技术最好,风头正旺。因此,他看准了,要掀翻人杰,还非得子力不可,他只能在旁边敲敲边鼓。怀着这样的心理,实验还没开始,他便不断地往子力这边跑,察看子力的实验进展,以便调整跟进。

对于人杰来说,这次实验犹如一把尖刀抵在软肋上,又如武侠小说中的武士,刚与对手交锋门脉便被扣住。究竟如何才能化解危机,则全凭他的机智勇敢和临场应对了。化解了,他不仅不受丝毫损害,还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且在他已打下的这个码头里,他会更加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从此,在这个实验室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出其左右,与他争锋,也就再也没有人敢藐视他,议论他,甚至对他有任何非份之想了。可如若化解不开那结果又将如何呢?他无法去想,而且也不敢去想。在他选择的路上,他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向前,不能有丝毫的左右顾盼,犹豫彷徨,更不容动摇畏缩,甚至后退逃跑。奇怪的是,在他感到威胁已经到来,在他看到前面的路已经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绝境中的困兽尤斗,伤狼更凶。相反,他整个人象换了一般,从清晨踏进实验室开始,他的脸上就开始堆满了微笑。尽管在子力看来,那种笑象从一碗稀粥里挑出了只死苍蝇,别提多恶心,可那付笑依然能丝毫不走样地挂在脸上,象电影镜头中定了格的画面。子力想,如果能数数,那眼角嘴边的邹纹只怕一条都不会多一条也不会少。这付样子究竟想干什么?此时此刻,子力的心里竟然一点底都没有了。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人杰,已全然不是过去的人杰,也不是他心目中的人杰,他变得狡猾诡秘,深不可测。

就这样,人杰冲着子力笑着,什么话都不说,竟自忙着自己的事,似乎整个事件与他毫无瓜葛毫无关系。子力纳闷了,摸不着头脑。他以为人杰会象中村一样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可他竟然连眼都不向这里瞟一下。于是,他心里一下对中村的殷勤反感起来,正色地对中村说:“拜托,你能不能别这样跑来跑去,这影响实验影响结果你知不知道?”中村讨了个没趣,不敢再这样一会一遍地打听实验进展了。

子力耳根子清静起来,便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实验台前。透过实验台隔板上瓶瓶罐罐的缝隙,他看见人杰不紧不慢地做着那一套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的操作程序,心里不由琢磨开了:这家伙,吃了定心丸似的,难道他真的这么自信他的结论不会被推翻?难道麻醉鼠清醒鼠模型之间真的会有那么大的生理差别?平心而论,他真的希望事实将证明自己的推论是错的,如果真的如此,不光是他们将重新认识和研究两种模型之间最基本生理反应如此千差万别的根本原因,而且又能使人杰从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可果真如此的话,他心里又会舒服吗?老实说,真的是这种结局的话他心里肯定又会不是滋味。这也不仅是对自己感觉和推断失误的遗憾,而且是这必将会助长人杰的嚣张气焰。那不可一势高高在上的傲人态度和说话口气是子力无法忍受的。若素未生平倒也罢了,可他们却是在同一宿舍里熬了五年出来的同学朋友哥们,有这种耍大牌的必要吗?他明白,他的烦恼都是被这些左不是右也不是的想法和念头搅和的。咳,这也是自找的,干吗呢这是?真是皇帝不急急了太监。他不着急我急得什么?管它呢,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有我的好日子过。这么想着,他的心情一下子悠闲下来,踢着二郎腿等着那不紧不慢的十五分钟一次的取样。

闲暇之余,他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实验台上的试管架。经验已使他根本无需通过仪器检测便能对胰腺的分泌状况有个八九不离十的估计和判断。他发现,对面的实验结果与自己的结果并没有大的区别,正如所料,麻醉鼠和清醒鼠的模型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辣椒素的治疗根本没有把胰腺的分泌抑制下来。子力忍不住把目光从试管架转向人杰,他想知道这令人揪心的结果会使他的表情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没想到人杰也奇了,仍然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象对这种结果早有预料,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镇定自若地收拾清理台面,准备结束实验。

此时,子力也收集完最后一个样品,正当他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结束实验时,一抬头,人杰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他的面前。人杰仍然是一天来刻意保持的那种表情,和蔼可亲,刻板生硬。他笑着问子力,能不能到办公室里说说话?整整一天,子力已被人杰一系列的反常搞的晕头转向,一头雾水。谁知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解决问题的最基本出发点:他必须面对人杰,必须与他正面接触,谈判妥协后保持一致。

“他会说什么呢?怎么说呢?”望着人杰的背影,子力虽然能感觉到他要说什么,可还是忍不住地想。本来,他曾担心他的纠缠,可今天瞧着他不理不睬的样子却又有种一脚踏空了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正不知这一脚要踏向何处,他原本担心害怕的纠缠却突然又回来了。他是微笑着发出邀请的,并不是那种以指导者自居的口气和口吻,因此,他便不能不跟他走。他迅速地处理掉老鼠,清理好台面,把待测的样品向隐蔽处推了推,洗了手,甩着水气跟着人杰向办公室走去。

人杰依然笑着,比任何时候都谦卑。见子力跟了进来,忙不迭地跑到隔壁小会议室里搬来一张椅子。子力坐下后,他又把自己的椅子从桌后拖了出来,坐到了子力的对面。本来,人杰的傲慢曾使他心灰意冷,感到他们之间距离那么遥远,如隔云端。此时,人杰突然转变态度,骤然转了一百八十度弯,不仅没有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相反使他感到他更加陌生和遥远。他预料到他要讲什么,却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气氛中进行。他不安地看着他的殷勤和客套,心里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别扭。有一阵子,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彼此望着。是的,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开口呢?终于,还是人杰先开了口。“在美国打过工吗?”他突然问道。子力没想到他会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来,愣了,半天没还过神来。看他没有接腔,人杰自问自答地说道:“刚来美国的时候,我的助学金很少,没办法,只好出去找工打。餐馆、家政、割草、修理房子,什么都干过,有时,为了多挣点钱,还同时打两个工,三个工。你知道打工的滋味吗?”人杰接着问道,陷入了一种沉思。

“不知道,因为我在这里没打过工。”话讲到这种份上,子力不能不搭腔了。这种真诚,这样掏心窝子的话他刚来美国的时候是多么渴望从他嘴里听到,但他从来没有听过。现在,尽管那么晚了,他听了仍然禁不住心头一阵发热。

“打工的滋味不好受啊,倒不是说累,累怕什么?我们都是吃过苦的人,我家是农村的,你也上过山,下过乡,对我们,这点苦算什么?我怕的是那种压力,经济拮据的压力,寄人篱下的心理失衡。记得去餐馆应招时,餐馆老板上下打量着我,象察看一头过磅的肥猪,惦量挨宰前的份量。知道吗?我有恐高症,爬上梯子漆房子时我就发抖,眼睛不敢往下看,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墙板,离开那块墙板头就发晕。别人一小时做的工我至少得干一个半小时,好几次都被工头给辞了。老婆要养、房租要交、学费要筹,没办法,辞了就再找,还得干哪!”

“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和处境,但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了这些?这与你平时的形象不符,瞧你平时的模样,我还以为你到美国后是一路发迹过来的呢!”

“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在这块土地上,对任何人来说,做任何事情都不容易,更别说是取得一点点成绩了。累极了的时候,当餐馆老板无端斥骂想法克扣你的时候,我都几乎干不下去了,但是,想到下个学期还有三千块钱学费没着落,想到太太孩子要吃住,我就又咬着牙挺过来了。你知道生理状况下的胰腺分泌的神经调节这个理论是怎么形成的吗?”

人杰说着过去的艰难,却突然把话头转到了正题上。子力当然知道所有这一切均非人杰今天找他谈话的内容,这只不过是序曲,是铺垫罢了。可他却也没想到人杰的话题会转得那么快,刚刚在他的追述中感受到了开拓者的艰辛,他就又被领进这冷酷的现实中来了。这个话题是他极力回避却又无法回避,是在感情上需要妥协退让而理智上又不能退让半分的两难境地。这个理论是怎么形成的呢?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当他来到这个实验室的时候这个理论已如日中天,如雷惯耳了。那时,人杰在实验室里已能呼风唤雨,他只能从他的傲慢中去体会这个理论带给他的荣耀,而过程相对而言无足轻重。他本人不讲,又有谁会去揣摩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呢?没想到今天他会突然提到这个问题,这更加重了他对这次谈话重要性的预感。

“怎么形成的?”他不明白他的真实用意,用迷惑的眼睛看着他。

“你知道吗,为了这个理论,我绞尽脑汁,耗尽了心血,光参考文献就查阅了几百篇。我把每一篇文献的重点都摘录下来,把各种学派的观点排列起来,然后再用老板的理论逐一对照,排列组合。每一次组合之后,我都试图从不同角度用不同观点竭力推翻它,推翻了一个就再重新组合一个,然后进行下一轮的论证和推翻,直到这个论点无懈可击。光这个假想的提出,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冥思苦想了整整三个月,比我准备毕业论文答辩难多了。瞧我这头发,就是那次熬光的,你瞧瞧,这当中还剩几根?”

说着,他真的探过头来,把地方支援中央的几缕头发撩了回去,露出头顶光光的不毛之地,非要子力看个清楚明白。他一边拨弄着脑袋一边不无伤感地说:“瞧瞧我容易吗我,要知道,我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啊!”

“这么说,你这个理论就是这么凭空造出来的?”

“凭空吗?我不这样认为。即使我凭空了,那老板也不是。老板在这个领域内混了多少年,审过多少基金项目,审过多少待发的文章?他的直觉就是这个领域内的无价之宝,决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就是你敢于这么大胆地顺着老板的想象去编造你的故事的根本原因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你知道,科学研究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象走马灯、象万花筒、象迷惑阵、又象旋转舞台,扑朔迷离、瞬息万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也说不清楚,谁也道不明白,反正是探索,既是探索,错误也就在所难免,不足为奇!”

“于是,你就利用科学的多样性、复杂性和难以预测性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没有什么大错!你能说别人不是这么干的?否则,那么多的文章那么多的学派都打哪儿来的?”

“这么大胆的假想你就没有论证过?果真是真实的东西你不就一举成名流芳百世啦?”

“我试过,怎么没试过!可是我试的结果我自己都拿不准,这龟孙子动物实验,说好做也好做,说难做咋就这么难?忽高忽低的,我也不知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子力听了,惨然一笑:“到底说了实话,还算老实。说吧,找我谈想让我怎么干?”

“我不想让这个泡沫破灭得太快,太快了就没意思。”

“我能怎么帮你?”

“折中点汇报你的结果。”

“折中?怎么个折中法?没有的说有,黑的说成白的?”

“别说的那么难听,你明白我折中的意思,我也不想让你做得过分。生理实验没有绝对的东西,几十个百分点的升高或降低没啥了不起,实验误差允许的。”

“几十个百分点的升降没啥了不起?你口气也太大了点吧。我问你,生理学实验有没有百分之百抑制的现象?别说是什么辣椒素的治疗,就是受体拮抗剂也不能百分之百,你胆子也忒大了,那么绝对,连个后路都不留。”

“别说那么多了,怎么样?百分之五十的抑制!”

“别说那么多了?我说的多吗?我还没说够呢!”子力白了他一眼,呛着他。随后,口气便软了下来:“先别这么要求,我还没有测出最后结果呢,等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万一老板晚上就打电话问结果你怎么回答?他着急着呢,坐在那儿等。”

人杰没有得到肯定答复,放心不下,追着问了一句。子力想了一下说,如果老板今天打电话询问结果,我就告诉他结果虽然出来了,但还没来得及统计处理,等统计好了,画好了图,一起在实验室会议上汇报,怎么样?人杰听了,翻着眼皮看了他几眼,没再接话。

从人杰处退了出来,子力赶着去测量实验结果,还没放下试管架,中村又跟着屁股追了过来。

“怎么样,有抑制吗?”他问道,表情神秘莫测。

“不怎么样。有一点吧?不过,还没算。”子力打量着他,知道他在报结果之前想参考自己的结果,心里不禁惊愕:怎么,难道连他的实验结果也不是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