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珠者(十二)

赶到老板的办公室,老板正在里面和人谈话。子力不敢打扰,只得站在门外等,秘书看见了,走过来问有啥事可以帮忙。子力指着办公室说要见老板。秘书听了,指着门边一张椅子请子力坐下。子力谢过端坐在椅子上,真有点诚惶诚恐的感觉。

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从老板半掩着的房门里飘出来,忽高忽低,听不真切,似乎是老板在给来人发号施令。听着老板和人谈话的口气,子力想,在这个系里,老板的位置最高,最高位置的人说话就是发号施令,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接受不接受。

时间过得很慢,像凝住了一般,子力抬腕看了几次表,分针才移了一格,五分钟象五小时一般。好容易谈完了话,送走了人,子力急忙站起来走近房门。他不知道老板何故招他,心里忐忑不安,既不想马上见着他,又害怕突然有人夹进来找他谈事,让他久等。

他整顿一下衣襟,抬起手来,轻轻地敲在门上。

“请进!”

老板在门里高声应着,语调轻松。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门,进了办公室。老板依然象昨晚一样端坐在圈椅里,看见子力进来,点头致意了一下,指着桌对面的一张空椅说了声:“请。”

子力用半边屁股坐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板,等着发话。老板没说话,打开中间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个文件夹,打开夹子,将一份复印材料顺手递了过来。子力急忙立起身接了过来,细看,原来是赫赫有名的美国科学院学报新发的一篇文章。老板指着文章说:“任博士,请你读读,这是格林教授实验室的文章,专门针对我们提出的理论指名道姓地提出反对意见。任,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们两家虽有观点不同,多是学术会议中的一些争论,还从没有这么公开地发表文章相互指责。今天找你来,听听你的意见,谈谈你是怎么看的?”

子力一边听着,一边迅速流览了文章。文中主要数据的图表一目了然地显示了与人杰理论相反的实验结果。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结果竟与自己的结果吻合的天衣无缝,比较对照组,实验组不但没有抑制,而且还有轻度升高,幅度也大致相当。看到这里,原先紧张的心情一下平静下来,心里想,幸亏昨天晚上汇报了实验结果。如果今天再说岂不成了马后炮?

对老板和人杰倍感头疼的文章对子力却未必是坏事,他隐隐感到天平已倾向了他的一边,他已经掌握了说话的主动权。可虽然有了优势,他却依然不知这话该怎么说。正如以前他所迷惑的,他根本摸不清老板怎么想,想什么。他抬起头来偷偷打量着老板,老板坐在对面,一只手托着腮,纹丝不动地打量着他。他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是对的。”

“你有把握吗?”老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略一停顿,自信地点了点头说:“昨晚您要求我重复实验,今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老鼠。但我的感觉告诉我结果可能还是这样。”

“感觉?感觉是什么?”老板听了,不耐烦地提高了声调,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一听这口气,一股无名火直窜脑门。这倒把子力的胆给激起来了,他提高了嗓门,一改那颤唯唯的低八度音调说:“感觉,感觉就是一种经验。第一次结果我不敢肯定,于是做第二次,第二次实验我惟恐有误,格外小心,准备充分,结果还是一样。现在看到格林教授的文章,这种感觉就有了。”

“什么格林教授?别跟我谈什么格林教授。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糟老头子!”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了子力的话。

“你认为这种差别会不会是我们两个实验室里用的模型不一样造成的?对!一定是模型不同才造成了结果上的差异,对不对?”

老板象忽然发现了新大陆,拍着桌子叫道。

“也许吧,我没做过麻醉鼠模型,不敢肯定模型的差异对结果有多大的影响。不过,依我看来,麻醉鼠和清醒鼠的主要区别是基础分泌和刺激分泌的量的区别,不会是质的区别,更不用说是完全相反的不同结果。”

“什么不敢肯定,听你这话不是已经十分肯定了吗?”

老板武断地打断了他的话,脸色不仅是不耐烦,而且是不悦,甚至是一种蝎子蛰了般的疼痛。子力听了,暗自埋怨自己嘴太快,不敢再吭声了。沉默了一会,老板又问:“依你意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子力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反问:“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不知哪根弦触动了,他忽然用起了这种心思。他不能确定此时老板的心里到底想要什么,于是,轻轻地又把球踢回给了老板。

“我?老板没想到他会反问,一下愣住了,停了一会才说:“我自然是认为我们的结果是正确的。”子力听了,心里不禁好笑,都到这份上了,还象鸭子的嘴,全身都煮烂了,唯嘴还是硬的。实际上,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过去不是没有人说过,削白脸临走时吵着要见老板,说得就是人杰资料的真实性问题。他知道老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便接着问道:“您想把问题搞清楚吗?我觉得首要问题是我们自己要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然后才能决定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

老板听了,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再重复麻醉鼠的实验?”

“对,相比清醒鼠的模型,麻醉鼠的实验要简单省事得多,不用一个礼拜便能搞定。这次,要么不做,要么就彻底弄个水落石出。我建议,我,人杰和中村三个每人做一组老鼠,大家都用相同的治疗方法,都用同一批老鼠,然后再比较同一次的实验结果。究竟如何,一个礼拜后便见分晓。”

老板听了,低头想了想,说好吧,就这么决定了。

从老板处退了出来,子力心里好受多了,虽说不上是窃喜,却也是暗自庆幸。他十分清楚,凭他自己的力量,凭实验室里几个人的叽叽咕咕,是绝对不能推翻这个已经铁定了是革命性的理论的,只有这样借着外部力量,内外夹攻,才能彻底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这样一来,自己的日子是好过了,可人杰的苦难却要来了。他不敢想象人杰将用什么办法才能摆脱这种梦呓,究竟怎样才能度过这个难关?凭他刚才传话的口气,他料定人杰还不知道事情已发展到这一步。但不会要很久他就会知道了,也许就是现在,他正在自己的尴尬处境中焦心如焚。想到这里,他不由又为老朋友担忧起来。

他不想就这么回去,万一被人杰看出自己是幸灾乐祸可怎么好?于是,他抬腿向人杰所说的图书馆走去。他乐得偷得半日闲,在图书馆里打发日子。

快下班的时候,他回到了实验室,没见着人杰,却看见了中村。远远的中村就喊住了子力,愤愤地说:“老板让我做什么胰腺分泌实验,哼,这又不是我的课题,凭什么让我去做?”

子力知道这个课题已经成了一堆狗屎,没人愿意再沾了,大家都想躲得远远的。看样子,中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主意,若知道是我的提议,定不会这么热乎地跟我套近乎发牢骚。哼,小日本也是贱骨头,老板要用就给用呗,偏偏又拉个臭架子。都是一个实验室,你不做谁做?老板让你做你难道真的敢不做?没听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吗?如今是实验室有难,还不担当着点?

子力心里虽这么想,口里却说:“中村,老板叫做就做吧,是为老板,又不是为他。”说到他时,他朝人杰办公室呶了呶嘴。

“我知道是老板叫做,可没准就是人杰的主意,他想拉我下水。”

“下什么水?没准你的资料和他的完全相反,不就把所有的问题都澄清啦,又没叫你去瞎说,你担的什么心?”子力说着,心里却骂道:“你这个笨蛋!”

中村听了,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觉得有理。再说,也犯不上和老板别着劲。想通了这个理,便一声不响地离去。

回到寓所,还未扔下书包,一眼看到文清正坐在客厅沙发里,一脸温怒。

“怎么啦,谁惹得你?”子力问。

“钱超呗,还能有谁!气死我啦。”文清说着,眼角扫向钱超的卧室。卧室的门半掩着,钱超正在收拾东西,听见子力说话,从屋里走出来。子力笑着问:“干吗欺负文清?一点男士的风度都没有。”

“欺负她,我怎么敢?跟她商量点事呢,就气成这样。”

“瞧你,话说得轻巧,商量小事,小事就能把文清气成这样?我才不信,文清可不是小气的人。”子力说。

“小事,你问问他是小事吗?”文清正在气头上,哇哇大叫。

子力听了,知道文清绝非无事生非,掉过脸一本正经地问钱超怎么回事,钱超干笑了两声,还没回答,文清又叫开了:“他不想念书了,想去挣钱,没出息!”

钱超听了,转过身来对着文清:“没出息?挣钱就没出息啦?你看看这个世界上,大凡过的象个人样的,哪个没有钱?你还以为是十五年前的中国,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

“算了算了,别作无谓之争啦,到底怎么回事?”子力拦住钱超,让他把事情说清楚。钱超这才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从头至尾跟子力说了一遍。临了还强调,他有几个同学,也都只拿了个硕士就去公司找事了,起薪就是四万五,干了几年就长上去了,比博士毕业挣的钱还多。他说:“我干吗还要这么苦熬下去?我前面有个师兄,干了七年才拿到博士学位,你道他是笨是傻吗?告诉你,他可能干啦,学生期间就发表了两篇论文,一篇在美国生物化学杂志上,一篇在基因进展杂志上。JBCJGD啊,别说是个学生,就是正儿八经的研究人员几年内就能有这样两篇论文吗?我算看透了,博士这玩意儿太差了不行,可太好了也不行!我这位师兄不正是个好例子吗?干好了老板喜欢,不舍得放你走。有他在前面比照,我还不得也干七年啊!我熬到现在才熬了三年,你帮我算算,前面还有多远的路程要走?这叫‘钱途无期’呀!”

说着,他干脆走到子力面前,搬起指头,真的一五一十地算起细帐来了。“如果七年能毕业,我还有四年。毕业后总要做博士后吧,最顺的也要两年才能找到象样的位置。注意,我这是说最顺的情况。告诉你,我还有另外一位朋友,光博士后就做了七八年。七八年哪,你当是好玩的?你说博士后算什么东西,半个学生,连点福利都没有,谁愿意干?可你不干行吗?找不到编制职员的位置,做不了教授,不干能怎么着?等熬到了那个份上,不干才叫亏呢,真的就对不住自己的大半生了。想想,如果现在就抽身,去公司干,干得好的话,几年后就升上去了,等我熬到毕业的年头,薪水早已超过了教授。你说,我还在这儿熬个啥?唉,拿个硕士学位就算了吧,对得起父母祖宗就行。要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吃亏就吃亏在不务实,端着个臭架子,面子下不来,光图个虚荣,图个眼睛痛快,有什么用?让人看着是个大教授便觉得风光了,其实寒酸得很。”

钱超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正在兴头上,子力笑着打断了他:“你这是人血馒头撑得吧?”

“什么人血馒头?”钱超不明白,眨巴着眼睛问。

“六四绿卡呗,那还不是人血馒头啊,外边人人都那么说。没有绿卡,你们这帮人也不会着魔一般往公司挤。”

“什么六四绿卡?给我还不要呢!”听了这一通议论,文清早已憋不住了,忍不住插嘴道:“我要拿绿卡就凭自己的本事,要我就留这儿,不要我就回国去,回国还不是一样?在这儿是为别人干,为美国人干,回去了是为自己干,为国家民族干。怕就怕没本事,有本事到哪儿都能吃得开。钱,钱,钱,整天钱迷一般,整个就是一个见利忘义,鼠目寸光。”

“钱怎么啦?你不整天吵着没钱吗?每次逛店的时候,都是你买东西来着,一会衣服,一会小包,一会又是化妆品,我可从来没你这么多事。”

钱超听她蔑视钱,也有点着急,马上反驳她。没想到这一驳驳到了她的痛处,着实惹恼了她,气得她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杏眼圆睁:“整天吵钱少怎么啦?没钱不行,可也不能一头扎到钱眼里去。再说,买衣服买化妆品用的是我的钱,你大方过几次?管得着吗?”说完,转身褙起她的小包,蹬蹬蹬地走了出去。子力一见这情景,也急了,一把拉住文清说:“别走别走,有话好好说,有事慢慢商量。”文清一甩膀子,挣脱了子力,扭头看了钱超一眼说:“商量什么?哼,不可理喻!”说完,又蹬蹬蹬地往外走去。子力见她不停,不好意思认真拉扯,便推着钱超说:“快去!把她追回来,还愣着干吗?”

钱超转了一下身子,不服气地说:“瞧她那脾气,还没说两句就急,现在都如此,日后还不骑到脖子上来?”子力说:“女孩子嘛,就得哄哄。再说,她也是为你好才着急。”

“为我好什么?”钱超楞着眼睛拧着脖子叫道。

“怕你弃了学业。这是大事,她的考虑不是不对。”

“那我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唉,都到了这份上了,我也不愿意轻易放弃,可惦量来惦量去,还得走一条实实在在的路。再说,我也折腾够了,想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家,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哼,什么鼠目寸光,总不致于那么多人都一起鼠目寸光吧?这些可都是个顶个的千挑万选考出来的国家保送培养的精英,不会都是一群窝囊废吧。”

子力笑了,说:“谁也不敢说你们这帮人是笨蛋,你们若是笨蛋那我们是什么,我们岂不成了蠢驴啦?”这一说,说得钱超咧嘴笑了。子力又接着说:“只不过大家选择的道路不同罢了,这些个大道理,就是开个学术会辩它三天三夜,只怕也说不清楚。可眼下的事却不能让你给砸了。老实说,文清可真不错,只可惜我没了资格,早上几年,我非跟你争一争,哪怕拼命都行。这年头,只怕这样的好女孩不多了。告诉你,也别逞能恃强,错过了只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还不快去追呢?”钱超听了,闷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向外走去。

 

 






夕林 (2015-01-30 15:57:13)

美国中国,有多少科学家在骗钱度日。原以为科学园地是个纯洁的地方,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