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珠者(二)

 

周末,人杰彬彬来请子力出去吃饭,子力推拖,可人杰坚持说这顿接风洗尘饭还是要吃的。一句话又说得子力心里热哄哄起来。

 

虽然短短几天,可他觉得人杰变了,变了很多很多,变得难以捉摸,变得无法相处,近了不是,远了又不好。大学时,因为来自农村,他有一种自卑感,总是寡言少语,孤雁单飞。即使同一宿舍,大家一起活动时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他把时间几乎全用到了读书上。那时,子力非常理解他同情他,也尽量接触他了解他。慢慢地,他们熟了,彼此的隔阂界线才逐渐消除,最后成了很好的朋友。毕业前夕,他们之间出现了矛盾,那是因为彬彬引起的。彬彬是女生中的佼佼者,自然成了众多竞争者的追逐对象。只是彬彬快刀斩乱麻地搞定了这件事,让包括子力在内的竞争对手们来不及把彼此的情绪演变成激烈的对抗,彬彬便和人杰确定了关系。时至今日,子力仍然不明白彬彬的选择标准。一晃,八年过去了,时过境迁,再次走到他们的面前,彬彬如旧,可人杰已不再是昔日的人杰了。人杰总有一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昔日的自卑成了一种冷傲,尽管他说不出来,可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

 

人的性格那么容易改变吗?究竟是自己多疑还是事实上真的变了?子力曾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反复地问过自己。要说山难改性难移,唯一的解释是人杰还是人杰,当年的自卑只不过是自傲的另一种形式罢了。只是,对子力而言,自卑的人杰他可以接受,可一个自傲的人杰站在面前,子力再也没有当年接触了解他的意愿和心情。尤其使他难以接受的是,人杰总是用一种冷漠的口气同他说话:

 

干吗非要到美国来呢,美国有什么好?”

 

那你为什么来?”

 

我来的早,不象你们,已经在国内有了基础,打下了江山,这一走,什么都丢了,岂不可惜?”

 

那为什么还要介绍我来?”

 

不关我的事,都是彬彬的主意,是她极力举荐。要谢你就谢她,要恨你也恨她,与我无关。

 

人杰说话的口气似乎充满了对子力驱波逐流跑来美国淘金的不屑,虽然话不无道理,可在子力听来却极不顺耳。

 

但是,不接触了解他行吗?碍着彬彬的面子不说,他们同一个实验室,同一个老板,没理由在中国还是朋友,千山万水地跑来美国倒疏远了的道理。

 

去哪家餐馆?”

 

人杰问子力。

 

随便,对我来讲都是新的,无从选择。

 

子力回答。

 

好吧,那就去吃美国的自助餐。你刚来,中国的饭菜肯定吃腻了,换换口味。

 

换换口味吧。要说中国饭菜呢,那是吃不腻的,才来没几天,便又想吃了。你瞧,我这是不是贱骨头?”

 

不是的啦,别说你,我们来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改过来,吃了还是中国的饭菜香。彬彬笑着接过了话头。

 

一行人来到老乡村自助餐厅。饭店生意不错,还排了一小会队。子力抬头看了看餐馆招牌:Old Country,他嘴里轻轻念着,饶有兴趣。人杰接口道:“这里是美国,观念不一样,乡村野味更引人,所以才有这么好的生意。不象中国,什么都是城里的好,乡下没人愿去。既然来了,就同中国的一切彻底决裂吧,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做人。告诉你,在美国,你要学会做孙子,夹着尾巴做人。

 

话没说完,子力便愣住了:人杰这是怎么啦,怎么好好的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味,一股酸腐味。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与中国的一切彻底决裂,难道还要同这一身黄皮肤黑头发彻底决裂吗?再说,向往美国,就是为了科学而来,为了自由而来,没理由来做孙子,夹着尾巴做人吧?

 

他不能理解,人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再和他理论理论吧,彬彬又站在旁边。他抬眼去看彬彬,希望从她那里再听点什么。可彬彬远远地站着,若无其事,似乎压根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当他找到她的眼光的时候,她正在跟儿子说话,告诉儿子这个叔叔是爸爸妈妈大学里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就这一句话,子力心里所有的不舒服顿时化为乌有。

 

于是,他只有顺着她的话去逗她的儿子。儿子六岁了,长得精瘦。人家都说这个儿子长得像彬彬,子力眼拙,怎么也看不出彬彬的影子,唯有一双眼睛,大大的,似乎象。彬彬拉过儿子,指着子力让他喊人。“喊什么,叔叔还是伯伯?”彬彬问。“随便,什么都行。”子力笑笑。推来搡去,折腾了半天,儿子望着他,就是不开口。彬彬笑了,说:“这孩子,一点都不懂事,连人都不知喊。”子力听了,心想,多少留美的人回国探亲都会这一手,表面上为孩子不懂中国的礼貌而道歉,实际上却在炫耀一种得意和骄傲,因为这是美国化的一种标志,真不知现在的彬彬是怎样一种心情?想至此,他淡淡地笑了,说:“别勉强孩子,喊我高兴,不喊还是高兴,孩子嘛。”说完,子力忽然想起了刚才的不愉快,想起了人杰的奇谈怪论,这该不是同中国传统决裂的又一个佐证吧?哼,什么决裂,入乡随俗吧了,但愿是一种措词不当。

 

由于话不投机,席间便只闻刀叉声。最忙的是彬彬。儿子不认真吃饭,一会要饮料,一会要奶酪冰淇淋,一会又要三文鱼。彬彬忙着应付他的唆使,又要哄他吃点有营养的食物,根本没空招呼子力。好在都是老同学,子力不需要招呼。自助餐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节省中国人的殷勤好客,不需多说,无需迁让,少说了多少话。虽然如此,忙里偷闲,彬彬还是向子力喊了两声加油。她自问自答地说,猜猜看,有位中国学生第一次来吃自助餐吃了多少?七盘,整整七盘,吓人吧。所以说,吃了半天,你才吃了两盘,还差得早呢!

 

子力听说,笑了,拍着肚子说:“放心吧,我决不会轻饶他们。不过,东西是他们的,胃可是我自己的,虽说不吃白不吃,可吃坏了也划不来。”

 

饭过三巡,子力饱了,再也吃不动,便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呡着。人杰也已尽兴,抽张餐巾纸抹了一下嘴,这才开始了正式话题。他向子力介绍说,实验室里共有三个课题组,自己一组,专职胰腺外分泌;日本人一组,搞胃肠运动;印度人一组,偏重分子生物学。介绍完问子力愿意加入哪一组?

 

“怎么,我还有选择?”

 

子力感到吃惊。

 

“当然有了,我已经和老板谈过了,日本人和我都急需要人,你至少可有两个选择。”

 

“你希望我选哪一组?”子力看着他,试探着问。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我当然希望有你这样一位助手。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仔细考虑一下,下周一早上告诉我。周一是实验室的例会,老板会来,这是惯例。”

 

“不用下周一,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你既然想要我,我就跟你,没的说。”子力爽快得让人杰高兴。形势明摆着,有彬彬在这里,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没有弃他就别人的理。再说,小日本老印度的,自己生来乍到,还不知道怎么跟这些老外打交道,也犯不上舍易求难,舍近求远。

 

“很好,不过,做了决定就要义无反顾。这个实验室很复杂,十个人有十一条心,尤其那个小日本,精得猴似的,想争宠,往上爬,我决不能让他得逞。你跟着我就光听我的,其它人一概不管一概不理。我就不相信中国人干不过他们!”

 

人杰话里透着浓烈的火药味,仿佛小日本若站在眼前立马就要和他拼斗一番。子力听了,怔怔的,总觉得味儿不对。按说,无论实验室多么复杂,他只有一个选择,这就是站在人杰的一边。其它人是谁呀?他不认识,或者刚刚认识。如果按人杰所说属于不同的课题小组,各做各事,则更无瓜葛。再怎么说人杰也是老同学,没理由胳膊肘向外扭。可搞科研又不是打仗,干吗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他不能理解。再说,人杰所说的那些人都很好,很绅士,很客气,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跟人家脸红脖子粗,实在有失身份,有失大雅。退一步,科学研究牵扯的问题面广量大,相互之间难免磕磕碰碰,也难免相互帮助,万一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怎么办?难道真的就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可听他口气,分明要他同这些人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他新来乍到,不了解实验室里的人事关系,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只感到按他要求去做实有不妥,但又不知道究竟不妥在什么地方?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还不到八点。本来,他想去人杰家里打发那漫长的周末之晚,可一来看到彬彬母子便会引起他的回忆,虽事过境迁,过去的早已过去,可这种回忆总是让人伤怀。再者,他与人杰已不再有谈话的热情。表面上,人杰也客客气气,可子力总感到他身上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凌人之气。既然谈话不再是沟通和愉悦,那谈来还有什么意思?

 

子力让人杰把自己送回寓所,开门进去,向东正在厨房里忙活。

 

“还没吃饭?”子力向厨房里探着头,见向东正手忙脚乱地剥葱切姜放油锅,餐桌上已经做好了两盘菜,一盘油焖虾,一盘爆炒鸡。子力不禁咂嘴道:“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请客哪?那么正式,象摆酒宴。”

 

向东笑笑,不置可否,忙着把菜花往油锅里倒。子力无趣,退了回来,窝在自己那个小角落里,寻思如何打发余下的时间,刚坐下,从半掩着的门缝里,他看见向东的房间里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他一骨碌爬起来,走进厨房,悄声问:“真的有客人?”

 

向东仍然笑着,不答。子力推了他一把,说:“傻笑什么?怎么,真的想金屋藏娇?说吧,我怎么回避?哎,钱超呢,钱超哪儿去了?”

 

“他去看一位同学,今晚不回来。”

 

“噢,这么回事。干脆这样吧,你把客人喊出来,介绍介绍,然后我去钱超屋里回避。这样好,大大方方,光明正大,也显得有点修养,别偷偷摸摸的,不雅,日后怎么相处?”

 

“什么呀,她是我师妹!”

 

“扯淡,什么师妹,地下冒出来的?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才来几天?再说,我们是才联系上的,我不知道她也在这个大学。干吗?FBI啊?”

 

“我没那份闲情。怎么办,你介绍一声呢还是我这就躲到屋里去不出来?没准待会尿急了,还得出来碰面。”

 

向东炒好了菜,洗了洗手,走回房间。少倾,门开了,向东和他的师妹走了出来。小师妹多小,子力也看不出来,只觉得白白的玲珑剔透,面目也还娇好。作了介绍,打过招呼,子力便拿了几篇文献,径直往钱超屋里去了,留下两个师兄妹在客厅里吃饭。

 

说来也是周末,那里是什么读参考文献的时间。子力眼睛停在文章上,可是一个字都不往脑子里去,看了半天连个摘要都没读完,脑子里闪过的全是妻子儿女,耳朵里飘进的全是屋外卿卿我我的对话。妻女的身影跳得很快,看不真切。外面的对话梦幻般窃窃私语,听不明白。子力心烦,把手中的文献一扔,躺倒在钱超的床上。

 

外面的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依稀还能听到可人的小师妹帮着收拾碗筷。饭毕,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移到隔壁房间。入房后,说话声便消失了。良久,没有扰人说话声的子力更烦了,心里骂,什么话这么神秘兮兮的,听不清楚讲什么倒也罢了,居然连声音都没有了。子力把耳朵贴到墙壁上,没想到薄薄的人造板隔音竟那么好,隔壁什么动静都没有。子力翻滚在床上,比先时更加烦躁起来。又不知多久,隔壁门开了,又传出了说话声。接着,说话声又移到了客厅,再接着,传来了开门声,送客声。须庾,一切归于沉寂。

 

子力爬起来,走到客厅,见向东正坐在沙发上处理垃圾邮件。

 

“走啦?”

 

子力问。

 

向东抬起头来看着子力,没有吭声。

 

“名花有主了吗?”

 

“单身贵族。”

 

“那,为什么不留宿,这么晚了?”

 

“哟,倒看不出你这么开化。”向东答非所问。

 

“是不想留还是没留住?”

 

子力又问。

 

向东忙了一天,似乎累了,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笑了笑,神秘地说:“你倒真关心!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