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默人

 

奶奶死去已有二十多年,我从来不曾想起过她。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们之间没有丝毫亲情。这种冷酷不仅来自母亲对奶奶的仇视,来自父亲对奶奶的粗暴,而且来自我幼时生活中的种种感受。

 

在所有的祖辈父母中,我只见过奶奶。常理,我们的亲情关系不该油水不融。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伦理,我如此对待奶奶,便是不孝子孙。可唯一使我心安理得的,便是在认识奶奶的所有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中,没有一个不说奶奶是缺少人情味的长辈。她一辈子既馋又懒,而且骂起人来刻薄下作。就为了她的那张嘴,我都一辈子不愿再提起她来。她是唯一与我有血缘亲情但又不值得我思念回忆的亲人。

 

突然有一天,我想起奶奶来了。那是史密斯太太把她最心爱的宠物贝贝交给我带出去散步的时候。史密斯太太是我的女房东,贝贝则是一条价值昂贵的名种哈吧狗。贝贝浑身雪白,长毛遮脸,女主人每次与它亲昵的时候,总是要轻轻地撩开它脸上的长毛,才能看见那对滴溜溜的眼睛和湿润润的鼻子。这可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我住进这所空荡荡的地下室里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从来没有让我碰过一次贝贝。她年逾七旬,行动不便,清理房间,购物买菜,甚至于为她做上一顿可口的中国饭菜,她从来不嫌我干的太欢。唯有这贝贝的吃喝拉撒和每天惯例的室外溜达,那怕稍有一点帮助,她都会嫌我做的太多,笨手笨脚。今天可好,她整个的把贝贝交给我了。她居然能放心?

 

我想她是肯定不放心的,但却无奈。因为昨天下午,她唯一的一个儿子带着妻子和五岁的女儿探访她来了。这个终日冰冷沉寂的房子里突然充满了温馨和生机,五岁小孙女咯咯的欢笑和叽叽喳喳的问话驱走了老人脸上的阴霾,她那苍白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起来,她那满脸的皱纹开使舒展开来,她忙着要安排一顿丰盛的饭肴,她计划着饭后全家一起去看一场演出。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一下子装满了那讨人喜爱的小孙女儿,贝贝便只有降格由我来照顾了。

 

“小Baby,这儿,《狮子王》在这儿呢……”主人苍老的声音却带着疼人的娇嗲。小狗围着我的脚尖打转,不停地抬头瞅着我,嘴里哼哼叽叽地叫着,一脸不悦的模样。于是,我便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奶奶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就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不是她的宝贝孙女,而是一个过路的食客,是一个要从她碗里抢一口饭吃的乞丐。我怯怯地望着她,在父亲的催促下涩涩地喊了一声“奶奶”。

 

“妈。”第一次见到婆婆而仓促不安的母亲,也生生地向她请安。

 

“嗯,来了,坐吧。”奶奶那幽幽的眼光从我移向母亲,又从母亲移向我,语调里没有惊喜和热情,只有猜疑和不安。那是苏北乡下的一座三间破草房,昏暗的灯光摇曳着,更使奶奶的脸色令人捉摸不透。

 

“下贱东西,好歹不知,不要理她!”太奶奶说话了。太奶奶是奶奶的婆婆,在那个三间破草房里,只有她才有资格骂奶奶。我听得出她对奶奶的不屑。

 

太奶奶与奶奶的情绪截然不同,从我刚跨进这个房门,她就一把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疼爱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是一位十分苍老的老媪,那饱经苍桑的满脸皱纹给了我终身的记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我便能回忆出那张木刻画般的脸庞。她眼睛早已瞎了,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她依然迎着灯亮,竭力地把脸凑向我的面前。我看不见她的眼球,只看见从那深凹的眼窝里滚落的颗颗泪花。

 

“乖孩子,我的心肝。瞧,我这出息的城里孩,手嫩得象凉粉。”她说着说着,便喜极而泣,于是,我就用粉团一样的小手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太奶奶的脸粗糙的象树皮,扎得我手疼疼的,这也是我很深很深的记忆。

 

三间堂屋的旁边,是两间西厢房,同样的破草屋。从那以后,我们就在两间西厢屋里住了下来。厢房的对面是个锅屋,奶奶就住在锅灶对面厚厚的草铺上。大跃进的大锅饭刚刚吃过,生产队的仓房空了,老百姓的粮缸也空了。饥饿寒冷的冬天象瘟疫一样袭来,人人心里恐慌一片。原本一天的粮食,此时要分成三天、四天、五天来吃,锅里虽然没断勺,可饭却越来越稀,一日三餐也改为一日二顿。刚刚喝饱晨饭,日头还没挪正,肚子便又咕咕地叫了起来。剩下那漫长的时日,便只有苦苦撑着,等着日头偏西的下一顿饭。

 

那时刚从城里来到乡下,哪挨过这种饿,便缠着母亲哭。初始,母亲还哄着,可哄着哄着便不再哄了。没有东西给孩子吃,再哄也是无用,白白地多说那么多话,多耗那么多力气。母亲累了,心血耗尽,便无可奈何地坐在我们身边叹息,任由我们去哭。我虽小,懂事却早,看看哭闹无用,便早早收山,缩着脖子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因为一阵哭闹之后,总是心更慌,眼更黑,面前金花乱舞。还是省点力气为好,默默忍着。只是小我两岁的弟弟不明白这个道理,饿了就哭,直哭得死去活来,抽泣无声。

 

他的哭是很有艺术的,只要能喊出声来,他总是拼命叫着:“妈呀,我饿,我饿死啦……”

 

隔壁的表姑姑见了,就逗他:“小毛,饿吗?”

 

“我饿,我饿……”

 

“咋个饿法?”

 

弟弟眨巴着眼睛,抽噎着叫道:“我饿掉羔啦。”

 

“你哪有羔饿掉?”

 

“我饿掉两个、三个、四个羔啦!”弟弟有气无力地喊着。表姑姑一边笑着,一边拿出自己的煎饼,撕下一半递给弟弟。

 

“大妹子,这怎么好,你们也饿着肚子哪。”母亲抹着眼睛对表姑姑说道。

 

“大嫂子,快别说,大人咋都好办,孩子忍不过哪。”

 

西厢房的外间屋里,挂着一串干煎饼,那是襁褓中的小妹妹的主食,她还太小,吃不动野菜,母亲每次用开水泡了一页煎饼,一勺一勺地糊在她的嘴里。母亲下地去了,我蹲在墙角,眼睛望着那串煎饼,直往肚里咽口水.我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这是小妹妹的奶,没有这些干煎饼,小妹妹就没有命了。可是,饥饿咬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实在忍不住了,便站起来走到煎饼下,惦起脚尖,刚把手伸过去,又倏地缩回来,回过头来向对面锅屋里的奶奶望去。

 

在外面读书的小叔回来了,正和奶奶在锅屋说话,他们顾不上看我,我便放心地转向煎饼,心里对自己说道:“我不吃,只是闻闻。”我用手抚摸着干煎饼,干煎饼裂下点点碎屑,我用手指沾着口水,一点点粘起这些碎屑,然后用舌尖仔细地品尝着。在我一生的记忆中,那算是最美最美的佳肴了,舌尖上的感受使我周身无以言壮的舒畅,于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点点小心地剥下内层的碎屑,一眨眼功夫,那只外表如旧的干煎饼已是内囊空空了。

 

“大丫头,过来!”对面的奶奶厉声叫我。我吓了一跳,以为奶奶看见我偷食煎饼了,那凶巴巴的语调里分明透着怒气。

 

我小心地蹭到奶奶的面前,她用手指着墙角的一个破篮子嚷道:“西湖白芋地开闸捞白芋,人家都去了,你不能也去捞吗,光吃不干活!”

 

我那时候只有五岁,连母亲也不曾支派我下地干活。我能干什么呢?我望着墙角都快比我还大的篮子犯愁。

 

“去,快去!过一会人家都捞完了。”奶奶挥舞着手,生怕我不去。她那幽幽的眼神里透出一道凶光,使我看了心里直发毛。

 

她没有看见我偷吃干煎饼,这使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心一不虚,委屈和抱怨便接踵而至。

 

“我有名字,为什么喊我大丫头?”我嘟囔着嘴,慢慢地走向大篮子。老实说,我不愿意去捞山芋,不仅是因为我不会捞,而且因为我不愿意走,走得多了,肚子就叫的特别厉害,心里就更加发慌。但是,我不敢不去,因为她是我的奶奶,而且奶奶的眼睛里有一道令我害怕的凶光。

 

我拖着大篮子,一步一步向西湖山芋地里走去。这块山芋地收的时候大食堂还没有散,都以为只要有了队里的大食堂便不愁没有饭吃,谁还在乎那些山芋。队里的两具牲口胡乱地犁了,那些妇女及半大的孩子们也胡乱地收了。没逞想,两个月一过,大食堂一散,大家看看粮仓和粮缸,才想起这块胡乱收过的山芋地来,于是,家家户户都把半大的孩子们支去捞山芋。尽管经过霜冻的山芋开始腐烂变质,可比起野菜野草毕竟还要强出十倍。

 

远远地看见山芋地里人影晃动,我已经走不动了。那个篮子对我来说太大了,我觉得我不是在挎篮子,而是在背一座山。小三叔对面走过来了。小三叔是三奶奶的儿子,太奶奶就是同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喜欢太奶奶,也喜欢我的小三叔,因为他比我的亲叔叔要好得多,和她(他)们在一起,我才会觉得我们是一家人。

 

“玫玫,你也去捞山芋啊?”小三叔蹲了下来,吃惊地扶摸着我,惊奇里带着夸奖。

 

“玫玫,别去了,队长不让捞,说这块地已经种麦子了,这一捞,明年连麦子都没有吃。走,咱们回家吧。”小三叔说着,从自己的篮子里捡出两块最大的山芋放在我的篮子里,然后一手提着两个篮子,腾出另一只手来牵着我往回走。

 

我望着篮子里的两块大山芋,心里快活极了。虽然山芋的两头已经软塌下来,可想到晚饭便能吃到实实在在的粮食,肚子里的叫声便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当我高兴地一步跨进锅屋的时候,我看见奶奶慌忙地转过身去,同时往嘴里塞着最后一块东西。见我来了,小叔也从里面站了起来,低着头闪过我的身旁,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外。奶奶好一会没有转过脸来同我说话,可我知道她的嘴里在吃着东西,因为我看见她的耳垂下面的那块肉一直在动。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却瘦得皮包骨头,满脸皱纹的皮肤下连一点脂肪都没有,因此,每一块肌肉的运动都十分明显,更何况,那块肌肉的运动对我来说是最敏感的呢。

 

“奶奶,你吃什么?”饥饿驱使我要抓住每一个机会。

 

“没……没有啊,乖孩子,我能吃什么呢?”我从来没有听见奶奶说话那么柔和过。她转过脸来,停止了嘴巴的蠕动。

 

她在吃油饼,她骗我,因为我看见她的嘴角上的油饼渣渣了。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委屈极了。

 

我转身走出了灶屋,向母亲干活的地里走去。

 

母亲劳动的地方比西湖的山芋地远多了,可我再也不怕远了,我要告诉母亲奶奶吃油饼了,我也要吃油饼。我已经多久没有吃过油饼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反正,油饼的滋味可比那苦涩的山芋强似百倍!

 

西北风尖溜溜地吹着,刚刚还露脸的太阳此刻也不知躲到那儿去了。天灰蒙蒙的,使人的心情更坏。我一路走着,一路噙着泪花。

 

母亲正在兴修水利,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她仍穿着那套发旧了的干部服,使我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把她认出来。我一辈子最钦佩的便是母亲,那时,她一下从省城大机关里发配下来,正好赶上人为的大饥荒,精神上的折磨不说,上有婆婆小叔,下有三个孩子,口口要吃,还要参加那种强度的农活——那可是她一辈子都没有干过的农活,对于一个文弱的女人,那肩上的负荷该是多么沉重。母亲的榜样使我在生活中无论碰上什么艰难困苦,都会默默忍耐,都会咬紧牙关坚持。事实上,比起我们的上辈来,我们这一辈算是幸运的了,除了幼时的记忆之外,我还未曾遇到过象母亲所经历过的坎坷。

 

“你不呆在家里,跑这儿干吗来了?”

 

不知是饿的,还是冻的,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妈,我饿,我也要吃油饼。”我依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着央求。

 

“什么,吃油饼?”母亲一把推开了我,吃惊地看着我。家里确还有一点白米白面,那是母亲精打细算留作救命用的,谁舍得吃呢?平日最懂事的我,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

 

“嗯!”我满眼泪水地点着头。“那,奶奶怎么能吃油饼?”

 

“什么?”母亲一愣,随即在我的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掌:“你这不挣气的孩子,自己想吃油饼,还编瞎话!”

 

“哇……”我一路子的委屈被母亲这一巴掌打到了极至,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母亲生气地用手推着我,不让我靠近她的身子。母亲越推,我心里头越难受。我一面哭着,一面倔犟地扑向母亲。我紧紧抱着母亲,把脸深深地埋在母亲的腿里,拼命地喊着:“妈呀,我不要啦,我不要吃油饼了……”

 

收工了,母亲从窝棚里抱出妹妹,背在背上,牵着我和弟弟蹒跚地走回家去。

 

该做饭了,母亲点上灯,收拾一番,然后坐到灶台前。也许她并没有忘记我的告状,点火之前,伸手在灶膛里摸了一下,这一摸,她的脸色刷地变了。她坐在灶前半天没有动静,然后,突然把手里的火柴和柴火扔了,站起身来,恼怒地对我说:“玫儿,过来,我们今天做油饼吃。”

 

我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么气恼过,我不懂母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的这个要求怎么会使她如此伤心。她真的要做油饼给我们吃吗?我怕她再打我,推我,不要我,吓得一声不敢吭。

 

尽管母亲睹气地说要做油饼,但当她冷静消气之后,她仍然没舍得做一顿油饼。她用萝卜炸汤,给我们做了一锅面疙瘩。我默默地坐在旁边看母亲切萝卜、和面,心里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

 

母亲的面疙瘩汤多香啊!做医生后,我曾吃过数不清的大宴,来到美国之后,我也曾吃遍过我所居住过的城市里所有的餐馆,不管是美国人的自助餐,还是中餐馆里的名菜,在我的记忆中,最香最香的还是母亲做的面疙瘩汤。

 

我“忽啦啦”地喝完了一碗,操起勺子爬上灶台去装饭。我搅动着大铁勺,轻轻地慢慢地去捞下面的稠疙瘩,一边捞着一边抬头去看奶奶。此时,奶奶正用她那一双令人害怕的眼睛盯着我,那幽幽的眼光里充满着嫉恨,使我的手不由得发抖。但是,我不管那些了,她分明刚刚才吃过油饼,现在该我捞点稠的吃了。没等我第二勺捞起来,奶奶终于忍不住了。

 

“捞!捞!稠的都自己吃了,别人吃什么?”奶奶冲着我低声地吼道。

 

母亲听了,把碗一丢,走了过来,接过我的碗,又给我实实在在地捞了一大勺,转过身去,把碗往桌上一顿,说;

 

“捞,捞,孩子小,多捞点应该。”

 

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对奶奶说过话,这是第一次。

 

“小的该吃,老的就不该吃吗?”奶奶象针扎一般跳了起来。

 

“老的能偷偷做着吃,小的能吗?”母亲毫不退让。

 

这一下捅了蚂蜂窝,奶奶把碗一扔,哭天喊地起来。

 

奶奶骂人,远近庄子都闻名。她能跳起脚来,围着庄子骂三圈,溜不断、词不重、气不喘,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恶毒骂什么,直骂得白沫四溅,直骂得天昏地暗。乡村人晚间无事,都把它当成一台大戏听,孩子们则嘻笑着窜前窜后看热闹。以往,她都是骂别人,这一次则是骂家人,骂自己的媳妇,骂这个跟她丝毫对不上阵的文质彬彬的文化人。

 

所幸的是她没有骂乡村人骂庄的脏话,但她却知道母亲最怕听的是什么。她坐在院子的大门外,拍着大腿,扯着嗓子喊道:“哪一家没有老的小的,哪一家不是先有老的后有小的,你这不得好死的大秀派(大右派),叫我怎么活哟……”

 

左邻右舍都惊动了,一齐跑出门来看热闹。母亲气得浑身直哆嗦,坐在灶前抹眼泪。隔壁的表姑姑跑来了,搂着母亲的肩说:“大嫂子,别气,她就是这么个人,大伙儿哪个不晓得,你可别往心里去。”说完,又跑到奶奶跟前,跺着脚劝道:“大妗子,人家大嫂子一句话都不说 ,你自己坐在这骂个啥趣?快别骂了,叫人家笑话。”

 

奶奶的气丝毫不减:“我怕谁笑话,这一家老的不象老的,小的不象小的,我可怎么活哟……”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小三叔突然从堂屋里跑了出来,冲着奶奶嚷道:“别吵了!别吵了!奶奶气死了!”喊完,扭头又跑回了堂屋。

 

小三叔一声惊叫才止息了那阵骂,奶奶不再哭了,大家一起往堂屋跑。屋子太小,挤不下许多人。我被这些人吓懵了,挤在人堆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了三奶奶哀痛的嘶嚎,才知道家里发生了塌天的大祸。

 

那一年冬天留给我的记忆是彻骨的。这不仅是政治运动带给我们一家生活的巨大改变,不仅是在我小小年纪里便饱偿了饥饿和寒冷的滋味,也不仅是在我幼小心灵里对亲情的体会和认知,而且还在于我眼睁睁地看着敬爱的太奶奶离开了我们。假如论血缘关系的话,奶奶要比她近得多,可在我的心里,太奶奶却比奶奶近得多。太奶奶是活活被奶奶气死的。那一年她得了病,躺在床上一个多月,听到奶奶大吵大闹后气得一口痰上不来就憋死了。在太奶奶的心中,祖孙几代才出了父亲这一家文化人,城里人,这是整个家族的荣耀。而奶奶呢,不知疼爱她应该疼爱的亲人,却硬往这一家人的脸上抹黑,她怎么能不气呢!她就这样撒手人间了。不知她临走时想的是什么?

 

我们在农村只住一年就离开了。因为母亲的人缘好,所以早早地摘下了右派的帽子。母亲摘去了一顶右派帽子,却在心里扎起了一道篱笆,这道篱笆就扎在我们一家同奶奶小叔之间。从此她对奶奶和小叔记恨如仇。

 

三年自然灾害,家乡又是揭不开锅盖。奶奶找来了,说是吃白面馒头来了。母亲不屑地嗤着鼻子,我听了,心里也特别扭。我们虽然有计划粮,饿不着,可也不是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的。再说,我只要一见到奶奶,便会想起过去的事,心里就会拧成疙瘩:这是我们的奶奶吗?如果是,当年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骨肉呢?

 

奶奶还象过去那样,整日坐在屋角为她搭的一张床板上,眼睛里朝着我们射来幽幽的光。自我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害怕她的这种眼光,是窦疑、是猜测、是探询、是戒备、是嫉恨还是贪婪?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有一种感觉,只要一见到这种眼光我的心里就发毛,它把我们祖孙之间的亲情隔得虚无渺远,奶奶不象奶奶,孙女不象孙女。但这种眼光却又象一根无形的带子把我们联在一起。我既怕这种眼光,又恨这种眼光。我总想,她要不是我的奶奶多好,她还不如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呢,倘若如此,我必不会害怕这种眼神,她则必定再不会有这种眼神了。

 

奶奶的行为举止一如既往,偷偷摸摸,掩掩藏藏。每顿吃饭,她总是在吃饱之后还要再摸起一个馒头,咬了两口便悄悄塞进怀里。大家都知道她在搞鬼,却没有人去管她,任由她做。因为虽然还穷,我们再也不会为一个馒头而互相伤害,而伤心流泪了。

 

不久,我便被家里的鼠害搅得不得安宁了。本来,我睡觉很死,倒头一觉,总是天光大亮,夜里从来不醒。可那一段时间,老鼠象在我的床铺下集会一般,成群结队,喧嚣不已,连我都被从睡梦中吵醒了。夜很静,老鼠啃噬着、追逐着、尖叫着,翻江倒海一般。我心里怕极了,紧紧地用被子蒙着头,唯恐我会象《木偶奇遇记》中的皮诺曹一样被老鼠搬进洞里。连着好几夜,我都眼睁睁地挨到天亮。

 

我再也忍受不了啦,于是,决心查查原因。老鼠们何以在我的床下折腾得这么欢,与我过不去呢?一查,原来它们并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奶奶。奶奶的床板和我的床并排,中间仅隔一道苇席墙,奶奶每天饭后抓一个馒头藏在怀里,凉干后堆放在床头,这才招来了成群结队的老鼠。

 

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母亲,母亲非常生气,责问奶奶何以如此,藏这些馒头干什么?起初,奶奶并不说话,缩在墙角的黑影里,依然用那一双幽幽的眼睛望着我们。及至父母要把那堆干馒头扔掉,她才一把按着那些馒头,冲着我们喊道:

 

“你们一家老小吃白米,咽白面,过的滋滋润润的,小三子呢?小三子还在家里挨饿,这些馒头是我留着带回家去给小三子吃的。”

 

她说的小三子就是我的小叔。

 

母亲不听不气,一听脸就变了色。

 

“我们养你,算我们的命不好,应该!可我们为什么要养小三?”

 

“小三是你的弟弟,亲骨肉!吃你这点馒头不该吗?”

 

“应该,应该,什么不应该呢?当年他读书,我们供他,他用我们的钱去下馆子、玩女人。五八年挨饿,你们用我们的计划粮偷着做饭吃,这些孩子们都饿得抬不起头来。那时,你们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不说亲骨肉了呢?今天倒说起亲骨肉来了。谁是你的亲骨肉?呸!”

 

母亲声色俱厉,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厉害过。

 

“瞧瞧,瞧瞧,这都多少年了,还记着。芝麻粒丁点的事,我忘了,没有那事。”

 

奶奶吵架的本领早已赢得了“歪有理”的绰号,我虽然小,但我却知道。

 

“有也好,没也好,以前的事,我不想跟你缠。从今以后,你能吃多少就拿多少,不准你再藏馒头。小三年轻力壮的,饿不着他。既便饿了他,让他自己来要,用不着你偷。”

 

“谁偷来?谁偷来?”奶奶坐不住了,跳了起来。

 

母亲虽然平日里不大说话,文邹邹的,可奶奶倒真有点怕她。她跳起来之后,反倒冲着父亲嚷了起来:

 

“十月怀胎,生你易吗?你们倒好,有吃有喝就忘了老娘,你听听你媳妇那话,多伤人。天哪,要遭雷劈的……”

 

父亲走了过来,不耐烦地摇着手说:“吵什么,吵什么,叫你不要藏,你就不要藏,有什么好吵的!”

 

奶奶一看连父亲也这么数落她,脸面实在下不来,愣了愣神,突然一下吊高了嗓音,哭天呼地地要跳上大街。父亲在她的背后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这儿不是乡下,你要在这儿丢人现眼,明天就把你送回去!”

 

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象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奶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这句话很管用,她果真哑口不骂了。悄悄地缩了回去,又坐在了她的那块木板上。

 

我知道,这一场没骂出来,她该憋的多难受啊?因为整整一个晚上,她的嘴里都在叽叽咕咕,讲得什么,谁也听不出来。

 

奶奶一辈子贪吃,仿佛从来没有吃过饱饭似的,直到临死都没了却一桩心愿:美美地、饱饱地、解馋地、轻轻松松地、自由自在地、心安理得地吃上一顿。在她临死之前,我又见到了她。那时,我已经长大懂事了。

 

奶奶还是住在西厢房对面的锅屋里。锅屋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呲牙咧嘴地裂着一道道缝,北风就从墙缝里一个劲地往里灌。我去的时候,锅屋已不再当成锅屋了。昔日的灶台依然尚存,但早已断了烟火。灶旁栓着一头猪,一只羊,就这样,奶奶同猪羊一起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里。

 

奶奶比任何时候都衰老虚弱。以前虽然清瘦,可眼神里却熠熠有光。如今,她的眼睛已深深陷了进去,再也没有我昔日里害怕的那种幽幽的光了。我低头走进小屋的时候,猪臭羊臊的气味熏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差点没有晕过去。我用手捂着嘴巴,因为有奶奶在里面,我不能转身就跑。

 

“奶奶。”我轻轻地唤她。奶奶无力地抬起头来,半晌,才象蚊子一样传出一声嗡嗡:“谁呀?”

 

“我,玫玫,看您来了。”我鼻子一酸。

 

“大丫头,是你啊,孩子,奶奶要死啦……”

 

十几年前,她厉声厉色的“大丫头”曾引起我极端的反感,此时,我竟一点怨气也没有啦。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奶奶的嘴里感受到这种称谓的亲切,真的象一位奶奶对孙女的亲昵。

 

隔壁的表姑姑告诉我,奶奶是同小婶娘大吵大骂一场后躺倒的。自从小婶娘进了家门,婆媳就没有断过吵架。小婶娘可不是母亲,奶奶跳脚大骂的时候,只有坐在一边悄悄抹泪的份儿。小婶娘也是训练有素的悍妇,当奶奶跳脚骂庄的时候,她毫不示弱,跳得比奶奶更高。奶奶骂什么难听的,她也能回什么难听的,而且,她年轻力壮,思维敏捷,骂得更悄皮,更新鲜,奚落的左邻右舍们哈哈大笑。奶奶毕竟老了,终于败下阵来,从此一噘不振,卧床不起。平日她最疼爱的小叔,这时已被小婶娘彻底瓦解争取过去,心里哪里还有老娘的一点空隙。奶奶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躺在床上一个多月了,但她还是那么顽强地活着。我知道她还有一桩美美的心愿未了,就此去了,怎么能瞑目呢?

 

我对奶奶的一丝怜悯就是那时候产生的。我望着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奶奶,心里的悲哀油然而生。她毕竟是我的奶奶,她一辈子过的什么日子啊,想吃一顿饱饭,想吃一口解馋的东西,可总是不能如愿,她有什么错呢?我轻轻地坐在奶奶身旁,望着奶奶暗淡无光的眼神,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丫头,你还恨奶奶吗?”我根本没想到奶奶会问我这样一句话,这种状况下的奶奶,思维竟然那么清晰。我从来没有听过奶奶一句自责的话,可这句话里却明明白白地带着她的悔恨和自责。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奶奶,我不知道您生病。我是来农场插队的,才办了手续,顺便来看看您。我没有带什么好吃的给您,这点钱您留着,托表姑姑给您买点想吃的东西。”我从口袋里掏出我插队劳动锻炼第一次发的生活费,轻轻地放在奶奶的手里。

 

“乖,奶奶不饿,什么都不想吃了。钱你拿着,别留下,留下我也捞不着。”奶奶这是第一次拒绝子孙们的馈赠,也是第一次把心里的天平偏向我这个她向来认为是外人的孙女。我真的想大哭一场。我把钱紧紧地压在奶奶的手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头跑出那间又黑又暗、又脏又臭的小屋。

 

就在我走后的一个礼拜,奶奶死了。小叔分别通知了父母和我,接着便大办丧事起来。我非常不屑于小叔的这种行为,奶奶活着的时候,他连一分钱都不愿意花在奶奶身上,连一碗稀饭都懒得端给她喝,现在居然大花其钱来了。我知道这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一是面子,二是钱,因为无论丧事喜事,都是大捞一把的机会。越是穷的地方,这种规矩越是多、越是严,大家都做得津津有味,一丝不乱。我讨厌这种假惺惺的爱,因为我知道,小婶娘照样能扶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我没有参加奶奶的出殡,但我给了小叔我应该出的礼。

 

史密斯太太的快乐很快就过去了。她的儿子只在这里呆了一天便又带着全家飞回了南方。当这间若大的房间又变得空荡荡的时候,史密斯太太象失落了什么,一下跌坐在她的藤椅里。

 

太阳落山了,光线渐渐地暗淡下来,房间里死一样的静,只能听见暖气片咯咯吱吱地叫声。晚饭的时候,我照常来到客厅,准备打发老太太的晚餐,同时想跟她说说我的事。客厅里没有亮灯,老太太卷坐在藤椅里,一声不响。我以为她睡着了,便从沙发上找到她的毛巾毯,悄悄走过去,轻轻地帮她盖上。当我蹑手蹑脚准备转身离去时,老太太突然讲话了:“我没睡,请你把灯打开。”

 

灯光下,老太太脸色更加苍白。我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便小声问她:“为什么不留他们多住些日子?”“都忙,他是出来开会的,顺道来看看我,不是放假。”老太太轻声说着。我坐在她的对面,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我的奶奶。我很羡慕他们有这种亲情,他们虽然不能长相厮守,但仅仅这种依依惜别之情还不够吗?她那五岁的讨人喜爱的小孙女要是知道奶奶为她的离去而如此伤心的话,该是多么地满足和幸福。我为什么没有这种亲情呢?思来想去,还是太穷了缘故,假如我奶奶也拥有这么一处房产,也有那无忧无虑的生活来源的话,我们祖孙之间还会有那么多恼人的纠葛吗?

 

“那,你可以去他们那里住啊。”我想起我要和她说的事,便这样劝告她。

 

“去过,但是,我和媳妇合不来,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想法,我是多余的。我只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老太太轻声叹息着。原来,没有吃可以引起家庭不和,有吃有喝了,因为性格爱好问题,同样能引起家庭不和。我诧异地望着老太太。

 

不管老太太现在怎么想,我是要搬走了。我告诉她,我们之间有误会。当初找房子的时候,条件讲得很清楚,房租250元,我帮她买菜、做饭、整理家务,她以每小时8元配我,全部从房租里扣除。不想月底交房租时,老太太竟说当初的条件是做饭不算时间的。既然不算,那我还是另找地方吧。

可是,当我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之后,老太太竟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别走!别走!你住这儿,我一分钱不收。”她的急切使我很感意外,我又不是她的孙女,总不致于因为我的离开她会象自己的孙女离开时跌坐椅里的沮丧一样吧。但是,我却不忍佛她的意愿。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我最后离开奶奶时奶奶对我的那一瞬间的悔恨和留恋。于是,我决定不再搬走。但是,我告诉她,我是不会白白地住她房子的,只是条件依然照旧。 
 
 






海云 (2014-10-07 14:46:35)

好故事,就是标题如果能更贴切可能会吸引更多的读者。

夕林 (2014-10-09 18:13:35)

感染的故事,时代和人性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