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贡

 

 

        艾贡是个十足的怪人。多少年了,直到两个月以前,还总能时不时地在街上或是商店里碰上他,像个阴影,冷冷地飘来飘去,凡人不理,独往独来。他中等个儿,狭长的脸,昏暗的双眼里永远是不可解释的鬼祟,加上鼻子底下蓄着的那撮胡须,让人常有一种可怕的联想。长久如一日的发型,不知是靠了发胶,还是因为不常清洗,让积攒的油腻把头发固定在头上,死死的,没有一丝人气儿。他的装束更是个色,完全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打扮,热天总是一件彩格图案的衬衫,尖领,掐腰,裹着他肥胀的身子;天冷的时候,则又总是一件过了时的皮茄克,上面一层发亮的东西,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艾贡给人的印象是很旧,很脏,很阴。

 

“他那会儿刚十八岁”

 

        倒不是因为街上有这么个来来回回的怪物,引起了我的注意,认识艾贡,完全是楼下劳特伯尔夫人的缘故。

        开始去劳家走动,是她老伴儿过世之后,她孤寡一人,不免有个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就这样,也认识了天天上午都要来劳家小坐的艾贡。说是认识,其实只不过就是知道了对方的模样,见面点个头而已。艾贡永远是缩在桌角边儿上,默默喝他的咖啡,顶多挪开挡着脸的大张《图片报》,低低地冒出一个词儿“好!”就再没有任何声息了。

        好奇心促使我慢慢地旁敲侧击,终于从劳夫人嘴里打听出这个怪人的来历。当年劳家刚从东边搬来这座城市,没多久,就碰上艾贡上门借宿。“他家在亚琛,在这儿找到了《图片报》的一份工作,又没有多少钱自己租房子,正好我们没儿没女,家里也宽敞,就给他腾出了一间。那会儿他刚十八岁,人瘦得像根芦笋。” “跟人交往,向来不是他的长处,总是一个人闷着,一天也没有几句话。看他挺老实,挺安静,有自己的主意,又不打搅别人,我们就这么收留了他,一过就是好几年。”直到后来他手头宽裕,能自己交付租金了,才搬出去独立了门户。不过,和劳家结下的缘分从此再也没有解开。劳家先后搬过几次,不论搬到哪儿,艾贡都跟到哪儿,是几乎天天上门的常客。

 

咖啡、可乐和纪念邮票

 

        说是常客并不准确,艾贡其实早就成了劳家非正式的家庭成员。善良厚道的劳家夫妇,膝下没有自己的骨肉,倒也乐得能有这么个撞上门来的“儿子”,使得多少年的冷清岁月,有了过日子的气氛。他们很看重这份福气,尽管艾贡孤僻的性格常常让老两口憋闷,但是认准了“这孩子就是这么个性情”,也就不再较真儿,反倒很是感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嫌弃上了岁数的老人,能天天来家里作伴解闷 ,“他到底是把不少的青春时光都给了我们。”一定是老两口早有考虑,劳先生过世不久,劳夫人就立下遗嘱,定了艾贡为所有家产的合法继承人。他在劳家的地位从此名正言顺。

        弹指一挥间,十八岁的青年转眼就五十出头了。而今鸟枪换炮,当年租不起房子的艾贡,靠了自己工作的辛苦,靠了劳家夫妇的“收养”和长年累月的帮衬,更靠了他无与伦比的吝啬,眼下早就财大气粗,在老家亚琛置办了几处房产,月月都有租金入账。至于为什么还是孤寡一人,劳夫人告诉我:“他可是没有断过女人,可就是不结婚。他说了,谁能傻到去跟一个女人结婚、让她死死缠住的地步?”

        后来我才明白,艾贡天天都要来劳家坐坐,哪里是专门给老人解闷,分明是自以为大少爷,来蹭吃蹭喝的。劳夫人掐算好钟点儿,按时烧好咖啡,保证让“儿子”进门就能热乎乎地喝上,不然,他带着的干面包怎么下咽?天热的时候,冰箱里常备着冰镇的可乐。艾贡闷头吃喝,翻看报纸,基本没话。每天都是这么匆匆一过,不明内里的邻居们,还都以为这二门儿背后有多么深厚的母子之情呢。

        咖啡和可乐,都是劳夫人根本不沾的饮料,可又总是老太太采购便条上不可缺少的两项。后来轮到我每周替她采买了,才能想象,当初她在自己所需的物品以外,还要每每拎上十听可乐,是多么的沉重。要不她怎么老是念叨呢:我这两条胳臂可是越抻越长喽。我实在不情愿这么间接地为艾贡效劳,可是拗不过劳夫人的意愿,就权当是为了老人开心,从没有断了艾贡的给养。

        艾贡还有一大爱好,就是集邮。这么多年我们陆陆续续从世界各地寄给劳夫人的明信片,无一漏网地都成了艾贡的收集。老太太见了我们,总要感谢几句,也少不了嗔怪:“我还没看见上面写的是什么呢,他早装到兜里了,又没谁要抢他的!”每次听说我回国,艾贡总会不失时机地提出带几套邮票的请求,他知道中国邮票在这里的物以稀为贵,也承认自己没有直接的机会。说到保证付款,到后来也都褪变成了几句感谢的空话。

 

两万欧元的神秘失踪

 

        我始终没有参透的,就是劳夫人和艾贡这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怎么一直没有走分了岔儿。为人爽直、处处热心的劳夫人,时时都在指责艾贡的纳粹观念,不理解他对文明社会常常挂在嘴上的阴狠的咒骂。一定是多少年的来往,处出了感情,老人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奢想了,只希望身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今生后世的,是一份踏实。她早早地就把财权交给了艾贡,家里没有钱了,都是艾贡去银行提款。马克转换欧元不久,大家都在抱怨物价飞涨的时候,艾贡“遵命”一下子提取了两万欧元现金,放在了劳夫人卧室一向只是存放零用钱的保险箱里。

        两年多平安无事。一个偶然的机会,劳夫人吃惊地发现:两万现金不翼而飞了!警察来勘查现场,保险公司来核对事实,那几天楼里的气氛特别紧张。除了劳夫人,只有艾贡知道保险箱的钥匙藏在哪里,房间里外又没有发现任何强力造成的破坏,线索再清楚不过了。艾贡被警察局传讯,既是证人,更是嫌疑对象……事情后来不了了之,只剩下劳夫人像祥林嫂似的,见谁都唠叨人心不古。

        最近我们才看到当时警察局的文件:艾贡当然一直坚持自己的清白,劳夫人也出面,说她绝不相信她的财产继承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那就只有天知道,那大把的钞票到底落进了谁的腰包。

 

那个上午之后……

 

        劳夫人久病卧床,终于默默地离开了人世。我们正好在外度假,楼里的邻居都上班上学,那个上午,谁也没有看见救护车和警车的往来。几小时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没有人想到楼里出了大事。直到第二天,专门负责楼道卫生的女士,看见了劳家门上贴着的封条,才大呼小叫地向邻居们“报警”……

        原来,那个上午,艾贡打开门之后,发现了劳夫人已经不治,打电话叫来了警察和医生,然后,悄悄地以一个劳家一般常客的身份告辞,从此,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他既没有告诉楼里的邻居,也没有通知任何一个劳家的亲友,更没有在报纸上登讣告,甚至没有向有关机构说明劳家墓地的所在。如果不是社会局的工作人员查到线索,得知劳夫人早已预付了和劳先生合葬的费用,后果将会多么不堪设想!那就会像唯一一个打通了艾贡电话的老邻居从艾贡嘴里听到的一样:“劳夫人早被匿名安葬了。” 劳夫人总算在老伴儿身边找到了安息之地,可是,下葬那天,除了神父,再没有别人。坟上只是一堆新土,没有一枝鲜花……

        艾贡匆匆去解清了劳家“财产继承人”的干系,从任何意义上讲都能从此两袖清风了。明白人都清楚,劳家的账面上已经没什么可以继承的了。稍微懂一点儿逻辑的,立刻就会知道,为什么当初劳家的钱要从银行取回到家里了。

        “劳夫人不能就这么走了!”大家看不过去,自动组织起来,找到神父,专门为劳夫人补办了葬礼。那个黄昏,明亮的夕阳之下,我们把一捧捧鲜花送到了劳家的墓前。神父特别感动,他回忆起两个月前葬礼的凄惨,说这是一个教训,如果以后再碰上这种场景,他一定要主动去追根寻源,找到愿意来为死者送行的好人。

        艾贡自然还是大家的话题。“恶有恶报”,这个时候,成了每个原本向善的人不约而同的恨恨的心愿。有人说:“他肯定心里也不踏实,出门上街的时候,一定要特别留意,不要让任何一个熟人看见。”真的,现在还就是再也碰不上他了。


(写于2005年。感谢画家小王插图。)

 

 






司马冰 (2014-08-14 13:11:04)

自私猥琐阴险的小人,可恨。

朴康平 (2014-08-14 13:21:21)

没错儿!只是当年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脸上还得假装礼貌,好难为呀。

木易石 (2014-08-14 23:57:52)

小人物的喜怒爱憎,是是非非,鸡跳狗盗,很有特色!

林玫phoenix (2014-08-15 00:53:28)

奇葩啊奇葩,长见识了

朴康平 (2014-08-15 03:55:53)

他可真的是所谓“人尖儿”。终于不用跟他逢场作戏了!

朴康平 (2014-08-15 05:07:41)

咱们都在这些是是非非里,生活也就因此有了味道。

刘瑛依旧 (2014-08-15 07:33:51)

人心不古。古今中外皆有。

蝉衣草 (2014-08-15 09:41:25)

超级吝啬而又性格阴险,不知图报只知索取,上帝会睁眼的!

朴康平 (2014-08-15 11:11:16)

就是,林子大了......

朴康平 (2014-08-15 11:12:31)

非常同意!

抱峰 (2014-08-16 21:03:23)

人物性格写得好,渗透的思想也特别。是有个性的好小说。

抱峰 (2014-08-16 21:05:27)

人物性格写得好,渗透的思想也特别。是有个性的好小说。

朴康平 (2014-08-16 22:05:37)

多谢抱峰!不会“小说”,只是记了点儿“真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