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西莫夫人和她的男人

 


1

 

        一听名字就八九不离十,德·西莫夫人出身不低。再细一看,她姓氏前头不是标志德国贵族身份的“冯”,而是表示法国身价的“德”,莫名其妙的,显得她更高贵了一层。

        据说我们这个区中心的商品街上,曾经有她祖上开的好几家首饰店,能想象出德·西莫家有过多么丰厚的家底儿,珠光宝气背后的资产,代代相传,什么时候会有衣食之忧!

        德·西莫夫人的长相也不差,尽管上了年纪,还是眉清目秀的,开口闭口之间,总是一脸的喜兴,两只眼睛笑成弯弯的细线,两个酒窝深深的,勾在白皙的两颊。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有模有样的大家闺秀,风流风光风情万种,好日子没有头儿。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所以认识她,是因为她每周来我们楼里搞一次楼道卫生。城里城外不停地来回,同时兼及好几家这样的劳作,德·西莫夫人就靠它维持生计。好汉不提当年勇,只有细细观察,才能从她闪闪失失遮掩不住的眼神里,从她话里话外似乎并不经意的流露中,感觉到类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慨叹。

 

2

 

        除了每周一次在楼道里见面时扯扯闲天,后来跟德·西莫夫人有了更多“交往”,是因为我们互相发现大家都迷上了德国一家电视杂志上的“拐弯抹角猜字游戏”。

        早先在餐馆打工时,碰上过一个在德国生长的中国小伙儿,他总是拿一些德语文字游戏来招惹我的兴趣。那时的我还可以说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对他的勾引很难入门,但着实记住了他的那句话:“这种交叉字谜看着吓人,其实翻来覆去的,就是那老一套。”后来,家里订了一份日报,每天早上打开它的第一件事,就是试着解这“老一套”的字谜,真还越玩儿就越来了情绪。再后来,发现了电视杂志上的这种更复杂化了的游戏,明白了它不是直来直去、而是要转着弯儿来猜的规则,便有了要更上一层楼的勇气。

        早听邻居说过德·西莫夫人的业余爱好,就是抱着一大摞报刊,只要一有空儿就钻在那些小方格里猜谜。于是,趁着聊天向她打探,果然一问就灵,她也正在兴头儿上呢。这样,互相的电话不断,尤其临近周末,要赶着寄出答案,就更着急上火。当然是她帮我的时候大大多于反过来的情况,我顶多在稍微有点儿文化背景的一些问题上出出有关思路的点子。我的乐趣仅仅在于能独自猜出几条答案,悄悄得意一下;她则每次都要而且也都能按时甚至提前找到正确的谜底,准时寄出明信片,然后,开始等每次都没有任何结果的结果。

        在这种交流中,发现德·西莫夫人的知识面一点儿不窄,加上多年来勤奋地解谜,摸清了“老一套”的套路,她的速度和准确性都让人叫绝。再一个发现,就是她的字迹清秀、端庄,以前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家境的逼迫,才把手里的笔换成抹布和吸尘器的。所以,我特别希望她能中奖,因为每一个钢镚儿都该对她的日子有所帮助。

 

3

 

        而问题恰恰就在这儿:德·西莫夫人这辈子就没找准过和钱的关系。不敢妄断他们的家底儿是在她手里被抖落空的,可是,每次在街上碰见采购完毕、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的她,很自然地就要往这上面想。

        她家的经济状况的确不好,甚至可以说特别的不好。早年光是在我们楼下劳特伯夫人那儿,她就欠了上千马克的债。劳特伯孤寡一人,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加上好心大度,早就明白闭眼之前是见不到这笔钱了。也因为这个“债主”的身份,只有她敢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批评德·西莫夫人没有道理的大手大脚:“你就是在几座楼里搞搞卫生,哪里用得着什么手机?”“天哪,你还买了电脑,放在家里摆着看的?”“我早就说了,你也不小年纪了,坐坐汽车电车、走走路不是挺好,赶的什么时髦,还要骑摩托?这不是,半路抛了锚,还得你用手推!”“该管管你那位先生了,看看你这包儿里,少一半儿是你们自己吃的,多一半儿都是给你们家里动物园准备的!”……

        一定是从小花钱花顺手了,左手刚得到几个可怜的辛苦钱,倒到右手,就变成了有用的和没用的东西。越来越经常地能听到德·西莫夫人关于人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的抱怨,恨不能再也不用工作;可是,不工作就没有进项,没有安定日子;而一旦工作完了,有了现钱,又不懂得怎么支使,转眼间又是两手空空,还是没有安定日子——她就陷在这么一个大怪圈里,越陷越深。劳特伯夫人那会儿就常说:“哪怕就是有一分钱的债,我都睡不踏实。我真不明白她怎么还能每天都笑眯眯的。”我说:中国人说了,这叫虱多不咬,债多不愁。

 

4

 

        说到德·西莫夫人家里的动物园,就得先说她家真正的败家子,也就是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小她二十几岁的男人。他有两大爱好,第一就是动物,去动物园看看是远远不够的,他要把它们都搬回家里来。一次德·西莫夫人过生日,请我们去家里吃饭,我算是亲眼见识了她男人与众不同的骄傲:整整一个大房间,靠墙转着一大圈儿,生气勃勃,应有尽有:大小鸟笼,热带鱼鱼缸,蛇盘在干树枝上,乌龟缩在假山背后,还有沙发上乖乖的猫,地板上跑来跑去的不安分的长毛狗……身高体壮的汉子,长这么大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上班下班,整天就是窝在家里,侍弄这些活物。

        他的第二爱好更可怕,就是酒精。以往“年轻”的时候,身体还扛得住,没有捅什么大漏子。无奈这玩艺儿沾上容易甩开难,跟酒瓶子越亲,人就越没有模样。这些年来,乱子不断:能从女人那儿讨要到的钱,倒手就成了嘴里的稀溜;拿不到钱了,就开始偷偷倒腾家里的东西,或是直接送进当铺,或是找熟人淘换成钞票,据说那台从来没有使用过的电脑,就是这么又被弄出家门的,只是价格仅仅是买来时的三分之一!再一个办法,就是干脆从超市里偷酒,马上就把自己灌一个不省人事。这些不间断的麻烦,使他成了警察局和戒酒所的常客,在家里打骂老婆也越来越频繁。

        每到这时,就能接到德·西莫夫人哭诉的电话:“我受不了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非离开他不可!”可是,非但没有发生离异的故事,他俩之间还总能很快地阴转多云多云转晴,终于有一天,德·西莫夫人向大家发出邀请:“我们要结婚了。”

        并不是完全的旁观者的我们,能明白挂着“德·西莫”名字的那个单元里发生的所有悲剧的原因,但就是谁也参不透这出结婚的喜剧背后真正的子丑寅卯。

 

5

 

        德·西莫夫人现在叫“布赫姆夫人”了。她跟她新婚不久、旧习未改的丈夫一起把家搬到了原东德地区的一个叫“深地”的小镇,我们的楼道里再也见不到她不声不响搞卫生的身影了。

        因为我放弃了继续猜谜的事业,再接到德·西莫夫人的电话,她也就不再跟我交换什么谜底,倒也会时不时提一句,说她又是提前寄出了答案,又是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得到。

        她说他们那儿真的山清水秀,一定要我们有空去串门儿。提起丈夫,她很忧伤地说:劳工局让他找工作呢,可是,他们也不好好想想,他这个样子怎么能上班?最近酒喝得更厉害,算是把身子彻底弄坏了,整天只能坐着,只有一只手还听使唤。劳工局还要我们书面说明拒绝工作的理由,您放心,只要我一开头描述他的状态,保证以后就不会再有劳工局的打扰了……

        这么多年,每次外出,我都会给德·西莫夫人寄一张明信片,她总是很高兴地表示感谢。但是,每次听到我们要外出的消息时,她在像别人那样说几个祝愿的词儿之后,总是要搭上一句听着不太舒服的话:“好好去,好好回,可千万别让飞机半路掉下来。” 我每次都向她保证“一定使劲儿争取”,就是不知道这劲儿到底该怎么使。


(感谢画家小王插图)






老来天真 (2014-07-26 13:37:49)

人生百态在您这里看个眼花缭乱!喜欢!

朴康平 (2014-07-26 13:46:08)

谢谢啦!祝周末愉快!

棹远心闲 (2014-07-27 15:22:50)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朴康平 (2014-07-27 15:26:32)

极是。生活。

阿朵 (2014-07-28 05:16:52)

你最近几个故事,看起来都是人生百态,都可以成一个系列了。

朴康平 (2014-07-28 05:27:45)

都是以前写的了,记了点儿身边碎事儿。

三须子 (2014-07-28 10:58:32)

三教九流,你都搭得上话,了得。小王的画太传神了

朴康平 (2014-07-28 11:08:27)

没没没,哥们儿是收敛型的。这不是楼道里的熟人吗。你别说,到现在还一直电话联系着呢。

蝉衣草 (2014-07-28 13:18:25)

德国贵族冯是不是 Von 开头的?呵呵 得普及一下德国的贵族姓。

朴康平 (2014-07-28 14:56:27)

von 一般在名儿和姓的中间,或者说,von加上后面的词儿(多是地名),一起为姓,比如:Goetz von Berlichingen.

蝉衣草 (2014-07-28 17:35:39)

看到的多是地名前加 Von ,人名还很少看到,谢谢!

刘瑛依旧 (2014-08-24 10:01:29)

真应了那句话:真实生活远比文学作品丰富!

朴康平 (2014-09-06 19:12:02)

说得对,左看,右看,都是戏。(还有整整俩礼拜,咱就能在Wuppertal见面了!激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