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岁月(四)“敬祝”不积极被扣了工分

 

 

“敬祝”不积极被扣了工分

 

小妹回她家后,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虽说孤苦伶仃,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挺直腰干过日子。家里每人每年的7尺布票早已花光,即使父亲在世,过年时我也不可能添置新衣服。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更是连想也没有去想。我洗洗衣被,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又尽量给自己做点儿好吃的,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大年就算过去了。

 

春节过后,我被分配到菜园地队劳动。菜园地在水库边上,空气好,还可以捎带着工前工后在水库岸边戏水、洗衣服,我很喜欢在菜园地里劳动。

 

在菜园地队,我还被队长戴了一个“政工员”头衔,主要任务是带领大家学习“毛著”特别是“毛语录”,还要在每次出工前举着“小红宝书”领着大家高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种菜是个精细活,松土、整地、搂菜畦、育苗、移栽、施肥、浇水、间苗整枝等田间管理和适时采摘,哪个环节都马虎不得。而且,据说黄瓜等蔬菜娇嫩,不能被雪花膏、香皂等气味“呛着”,在菜园地劳动必须素手素面,连香皂都不能用。

 

我在菜园地干活不仅舍得出力气,还好学且认真。移栽秧苗时,那些有技术的大叔大婶告诉我株距是多少,我就一丝不苟地照他们说的去做;给西红柿整枝时,我要把每个叶腋长出的嫩芽一个不落地都掐掉;采摘果实时,我更是小心,不成熟的绝不采摘;我一贯素面朝天,也不会熏坏黄瓜、西红柿等娇嫩蔬菜。尽管我的“园龄”不长,但那些大叔大婶对我这个“学生娃”的表现都持肯定态度,很乐意教我,我与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相比于在菜园地里劳动的热闹、忙碌和充实,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就显得格外孤独、寂寞和苦涩。无奈之下,我除了尽量学做一些针线活,还常常找寻一些小说或杂志,把注意力投入书中,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

 

都说一个人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可一个人的饭实在是难做。一不小心就做多了,下一顿就得吃剩饭。在那个粮食奇缺的年代,我老家乡亲们平日里最好的主餐就是“和子饭”。这是一种将小米、玉米馇子和南瓜、豆角、山药蛋以及细面条混煮在一起的稀饭,水放得少了熬不好,往往是做一锅我就得吃好几顿。现在我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时每次热剩饭时是舀出来热够当顿吃的,还是就是那口锅反复地热。反正那几个月一个人生活的结果,使我落下了一个毛病,一吃剩饭就呕心,并成了我婚后怀孕的主要妊辰反应。

 

还有一些活是一个人不好干的。比如加工米、面之前,要用簸箕将谷子、玉米等捡簸干净装入面袋中。一个人既要拿装着粮食的簸箕,又得张开口袋,还不能把宝贵的粮食撒到地下。这虽不是什么技术活,却得把握好要领。好在练习了几次,我就运用自如了。

 

一个人居家过日子,难免会有器物设施损坏需要修补。每遇这种情况,只要自己力所能及,我决不求人,这使我无形中养成了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后来上大学时,宿舍里电炉子、桌子、门窗等出了小毛病,我都能设法修理好。有年轻舍友惊讶于我什么都能鼓捣几下,她们哪里知道,这“能鼓捣”的背后,浸含着多少我一个人生活时的艰辛与苦痛。

 

我在菜园地劳动了一年左右,期间发生过一件现在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有一天上午,我因事请假没有出工。下午去菜园地的路上,和我同行一个大婶悄悄地告诉我:“上午评工分了,大家给你评的是妇女的最高分,9分,可是......”,大婶说到这里停顿了,不往下说了。

 

“怎么了,后来又改了吗?”我试探着问道。

 

“有个人提意见说,你是政工员,可每天带领大家‘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时不积极,没资格挣高工分。”大婶说。

 

“那大家怎么说?”

 

“大伙儿一看这是个‘上纲上线’的政治问题,谁也不敢出头说什么。队长后来给你改成了妇女里的二等,每天8分半,那个人才不吭声了。”

 

我想了想,这话一定是“某人”说的,就向大婶伸出了右手大拇指,大婶会意地点了点头。

 

大伙儿那么肯定我这个种地新手,我不在也给我评高工分,我很欣慰。那人说我不积极“敬祝”,也是事实。我一般是有人提议,我就领着大家喊,如果没有人提议,就马虎过去了。那年头,无论是生产队里开会之前,还是田间地头劳动之前,都要举着小“红宝书”高声“敬祝”。这个形式并非群众所愿,我对此马马虎虎,大家也乐得省去这道程序。当然,人与人的差别很大,有些思想激进的人家,每顿饭前都会全家祝愿以示忠心。不过,有人以此来扒我的工分,倒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个提议扒掉我工分的少妇年长我几岁,她夫家的两个妹夫一个在武装部工作,一个是现役军人,一家人“根正苗红”。每天出工前后,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讲她家的新鲜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大家背后都效法电影《地道战》里的一个场景,竖起大拇指说她“高,实在是高!”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这次评工分后没多久,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也“清理”到了农村,有人检举她公公在河南原籍时“有历史问题”,大队派人外调去了。她于是就此缄口,不仅再也听不到她家那些“引人入胜”的新鲜事,评工分时她也不再说三道四了。

 

更大的讽刺是,即使有全国将近10亿人的每天“敬祝”,林副主席还是折戟沉沙温都尔汗了,继而“红太阳”也自顾自地“见马克思”去了。可我因为“不积极敬祝”少挣了工分,却没有人给我拨乱反正、弥补损失,这实在是冤枉啊。哈哈哈!

 

 

 






木桐白云 (2014-07-13 06:08:50)

冤枉,实在是冤!哈哈!

雨林 (2014-07-13 11:55:11)

《归来》那部电影里面有个方师傅,陆焉识去找他算文革的账的时候, 他反而又被关起来了。我想梅子姐这篇文章里面那个少妇的经历也是有这种让人反思的意义。

还是要说, 姐姐你的文笔真好,仿佛波澜不惊,从不哗众取宠,但是逻辑严密, 丝丝入扣。

李荷 (2014-07-13 13:44:50)

你找到了一个好活计,能在水庫边种菜,那是农活中比较干净、省力的活,我那时在挑大粪,而低我五个年级的初一生却在学校教书,那个时代,有什么理可说!鲁迅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我们就直面吧!真希望你把这个糸列集成册出版,等待你的大作面世!

夕林 (2014-07-13 14:53:07)

那个值得回忆但有荒谬的年代。

棹远心闲 (2014-07-13 14:58:05)

梅子老师的过往经历实在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啊。至少可以说您过得多姿多彩了。

春山如笑 (2014-07-13 20:08:09)

你已经写了不少上学前后的文章, 连同这个专集汇编在一起会是一部很好的回忆录谢谢分享你的经历, 为你苦尽甜来而高兴!

若慧 (2014-07-14 00:51:20)

多么荒唐的年代,我是因为身单力薄,也拿不到最高分,尽管出了自己最大的力。那年头我还最怕开活学活用讲用会,对我来说好难开口。

梅子 (2014-07-14 01:46:33)

文革中不缺乏各种奇葩角色,文革后反思自己与借鉴别人的人也不少。

雨林每每说起我的文笔,我就汗颜。平铺直叙,近乎白描,没有文采,是我的自我评价,可确实已经定型,不会有大长进了。

谢雨林果酱,夏安!

梅子 (2014-07-14 01:57:12)

本来想写几个好玩的故事,结果收不住了,那就把上大学前这段写下来吧。

那个年代,许多都扭曲了。

梅子 (2014-07-14 02:00:34)

经历是财富不假,过得“多姿多彩”也是事实,不过那并非人向往的多彩人生,而是苦涩难耐。

梅子 (2014-07-14 02:05:07)

谢谢春山,零零星星写出来,是慢慢释放的过程,随后可以汇集起来。

写出自己的经历,也是责任。

还会有说得出与说不出的苦。

 

梅子 (2014-07-14 02:10:21)

那个年代过去了!!!

我给人写过“讲用”材料,自己没有讲用过,哈哈,让年轻人看到,咱俩像是在说黑话。

梅子 (2014-07-14 12:12:23)

一年下来,也少挣不少工分呢。

那个荒唐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喊冤叫屈也无用,所以没有喊,现在才喊出来。

谢谢木桐同情,俺这厢有礼了!

梅子 (2014-07-14 12:13:03)

我也担过大粪!惨淡人生我们直面过了,现在就是把这段经历写出来。

集成册可以,出版不敢想,这文笔。。。

谢谢鼓励。

抱峰 (2014-07-14 20:09:47)

这样的回忆录很有文学和社会价值。正如子蕴的知青大作。

历史证明,中国的百姓在任何苦难中都是仁爱、善良的。百姓尤其农民是历史真正的主人,决定社会的取舍。

农民去打老蒋,老蒋倒了;农民土地被剥夺(公社化),失去了劳动热情,蒙受苦难,最终也不再选择“万寿无疆”。

文学就是要讴歌历史的主人。

可是,你受了不少罪,唉,总算活过来了。百姓有着巨大的生命力。

早安!

呢喃 (2014-07-14 20:23:59)

梅子姐为你叫好击掌啦,越来越有味道,不似控诉的嘶声力竭,淡然中却道出超越故事本身的份量背景。

梅子 (2014-07-14 23:33:52)

呢喃好!谢谢你,原本计划单写“结巴”与“万寿无疆与评工分”两集玩一玩,而不涉及深层次的经历,是你留言说这个系列有意思鼓励了我,我也觉得于个人、于我的同龄人,这段经历也值得记录下来,你是这个系列的“催生婆”呢!所以我很感谢你。

声嘶力竭没有用处,尽量真实地道出那段生活是我的目的。

祝你一切安好!

梅子 (2014-07-14 23:37:47)

抱峰早!

我作为返乡知青,经历有一定代表性,我个人又是他们中间一个家庭特别不幸的倒霉蛋。不管怎样,趁着还能表达,把这些记录下来,也算是个人书写历史的举动吧。

我家祖辈是农民,现在我与老公的兄弟姐妹大都在家种地,我从来不认为农民低人一等,是建国初期一直延续至今的二元户籍制度硬生生地把人从一出生就分了等,农民是最初级最基本的生产者,没有农民耕种,再有钱没有粮食也白搭。农民不是落后愚昧的代名词,是国家的体制使农民受教育少,使他们只有劳动的义务,而不能享受国家的福利,使他们成了二等公民。

我是受了一些罪,七灾八难也磨炼了我。

谢谢抱峰理解!

春阳 (2014-07-15 00:27:19)

你8分半多少钱?我全天挣6分,加早工2 分,一天8 分, 10 分是两毛钱。一天一毛六分钱。呵呵。

梅子 (2014-07-15 00:48:39)

我们村人多地少,有人在外搞副业,有醋坊油坊等作坊,年景好时一个工(10分)能分到七八毛,八分半也有五六毛。问题是我们的粮食常常不够吃,得拿这些钱买高价粮食。我们那里土地多没有副业的,一个工也有分一毛左右的。

呵呵,那个年代,不堪回首。

阿朵 (2014-07-15 01:52:51)

梅子姐你就写吧,一点一点写,最后也能成书。

梅子 (2014-07-15 02:05:35)

谢谢阿朵,现在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一点一点写下去了。

呢喃 (2014-07-15 12:06:00)

就这样写下去,我的小说,开始就是写一篇帖一篇,后来在报纸上连载。为你加油!

梅子 (2014-07-15 23:18:51)

谢谢你为我击鼓!

杏子花开 (2014-08-11 11:09:32)

今晚一定要把这个系列补读完。

谢谢梅子通过许多真实的事例也让我了解了那个特殊年代!

我的祖辈是逃荒逃难一路乞讨,逃到别的县的一个村子,在那个村是单门单姓,老受欺负。读到系列里说的搬迁,有些共鸣。

梅子,最近听说户籍制度正在改革。

杏子花开 (2014-08-11 11:11:05)

“敬祝”,那太形式主义了。你“不积极”倒是你崇真的表现呢。

梅子 (2014-08-11 11:50:12)

说实在话,现在的户口特权比那时小多了,只是在大城市有用,那时供应户口一出生就有口粮,到龄就能工作。尽管如此,改革宗比不改强。

梅子 (2014-08-11 11:51:04)

那个年代,你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