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岁月(三)父亲仙逝,我成了“孤女”

 

父亲仙逝,我成了“孤女”

 

我初返乡时,正值秋收时节,主要是收玉米、割谷子。这些农活我在1967年秋天在家躲避武斗时就干过。大婶、大嫂们耐心地教我这些农活,尤其是传授我割谷子的诀窍。她们说,割谷子要是用手抓住谷杆割,就很慢,而且捆起来的谷子很不好切穗;如果将谷穗搭过胳膊,用手和胳膊搂住谷杆割,就割得很快,而且捆起来的谷子很好切穗。割了几天谷子,我手指与掌心的皮肤被有细锯齿的谷叶磨得薄凌凌的,好像一捅就要破似的,没有戴袖套的衣袖也被磨得毛绒绒的快要化了。我很快就学会了割谷子,大婶们一个劲地夸我心灵。她们说有的人种了一辈子地,就是学不会割谷子,这自然增强了我的自信心。

 
 

秋收过后,进入农田基本建设阶段。说是建设,其实是瞎折腾。今天把这儿切下来垫到那儿,明天又要深翻地、大比武。几十号人使用镢头、铁锨、平车在一块地里踩踏,把松土踩成硬土、把熟土翻成生土,把地边垫成经不起大雨冲刷的虚土。美其名曰是在修“大寨田”,实际上是在干“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活计。好在这些活肯出力就行,而我干活从不惜力。没多久,我就能像干了多年农活的姑娘一样,把一平车土推到目的地,然后顺势一抬手,把平车里的土倒干净。我的手上磨出了老茧,皮肤粗糙了,脸也晒黑了,就像一个干了多年农活的社员一样亲密地融入到了他们的氛围之中。

 

更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随着我的返乡,做饭、洗刷这些家务活大都由我承包了。母亲去世十二年了,父亲当爹又当娘,还节衣缩食供我读书。加上我一直住校,父亲是又穷困、又孤独。与我一奶同胞的大姐虽已出嫁做了母亲,可她脑袋里总像是缺少了点什么,从来不知道关心父亲。在那些天灾人祸不断的日子里,父亲常常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得了病也无人问津。据说父亲有一次生病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自己慢慢硬撑着爬起来的。我返乡了,父亲不动手也可以吃到现成饭了。家里麦子少,我有时会给父亲做白面面条吃,而我自己则吃玉米面、豆面做的面食。我还在邻居大婶的指导下用传统手法给父亲挂了一双袜子(那是那时农村人加固棉线袜子的一种做法,现在已经绝迹了),做了一双新鞋。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做针线活,父亲试穿我给他做的鞋袜,高兴得连说“合适、合适”。我觉得,回家后能从生活上照顾鳏居的父亲,可以向父亲尽孝心,也算是塞翁失马、失中有得。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返乡刚刚四个月,父亲生病了。本来父亲冬天就有咳嗽、咳痰的毛病,可这次较严重,咳嗽得很厉害,还气急,痰多得不能利索地排出。请来了医生,说是很危险,恐怕征兆不好。父亲也觉得过不了这个坎,给我交代了一些后事。短短几天工夫,猝不及防,病魔就夺去了刚刚44岁的父亲的生命。

 

从父亲弥留之际到穿好衣服,我一直在忙碌,找衣裤、鞋袜,买帽子,身边的邻居让我做什么,我就机械地去做。父亲故去了,从不虑事的大姐大声地嚎哭,二姐与两个妹妹不停地抽泣。而我却哭不出来,也顾不得哭。一转眼工夫,我头顶的天塌了,人们常说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此时的我就成了那个“大个子”,我不能像姐妹们那样单纯地在父亲灵堂前做孝子,我得挑起料理父亲丧事的重担。

 

我去找村干部与邻居帮忙,我去通知长辈亲戚,我准备丧葬用的器物与食物。哪里需要什么东西,都找我来要;哪里有需要,我就得出现在那里。出殡父亲的前夜,装殓着从原籍捡拾回来母亲尸骨的小棺材停放在大门外。大门虚掩着,我隔一会儿去大门外看看孤寂了十多年的母亲,然后回到窑洞里呆呆地坐守在父亲灵前,就这样整夜没有合眼,不知道乏困,不知道饥饿。

 

由于我家是从原籍搬迁到父亲姥姥家的,所以,葬礼当天,两边的亲戚都给了我不少“颜色”看。多亏了淳朴善良的乡邻,他们献计出力,帮着孤苦伶仃、不谙村规民俗的我料理了父亲的后事。此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前几年,我撰写了一篇题为《没 齿 难 忘 》的短文刊登在省报上,以表达我对乡邻们的感恩之情。

 

从父亲过世到葬礼结束,我都没有哭出来,泪水即便在眼里打几个转,也没有落下来。出殡完父亲的那天晚上,邻居、远亲们都离开后,家里只剩下我们胞姐妹五个,几天来强忍着的悲痛像洪水决了堤,我哭得天昏地暗。我时而大哭,时而啜泣,还不时地泣诉,为我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的苦命父亲,也为我自己。

 

大姐早已成家并有了孩子,二姐、两个妹妹都有各自的养父母,有自己完整的家,父亲的概念对于她们只是一个“亲爹”,她们只是身份特殊的亲戚,并无真切的丧父之痛。父亲仙逝,只有我沦为了没有爹娘的“孤女”。

 

姐妹们一会儿劝我,一会儿陪着我哭,直到我自己慢慢止住了哭泣,沉静下来。大概是那时一次性地哭干了眼泪,尤其是家庭变故方面的眼泪,后来我的眼“硬”起来,记得那年放映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影院里像是开了追悼会,我竟然不曾落泪。

 

父亲仙逝的时间是农历冬月二十五日,二十九日安葬完他老人家,就进入腊月了。姐妹们都回各自的家去了,只有我小妹妹的养母让她陪着我住几天。

 

小妹与我相伴的那些天,我俩谈论的都是父亲。小妹说父亲去世后她从一些老亲戚口中听到的父亲的苦难经历,我们才更加了解与理解了父亲。父亲在襁褓之中成了没娘娃,因为前两个继母也早逝,父亲就经历了三个继母,难怪母亲去世后他选择鳏居而不给我找后娘。父亲二十出头经历土改错斗,被打得九死一生,身心受到摧残,祖辈勤劳俭朴积攒下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之后就一直穷得翻不了身,怪不得父亲那么憎恶那些接连不断花样翻新的运动,尤其是文革的折腾他在外面不敢妄言,在家里,常常情不自禁地说:“哼,老毛!”我和妹妹都觉得,父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供我读书,期冀我上大学,既是负担,更是精神支撑。在一只脚就要跨入大学门之时被踢回了家,父亲的精神支撑坍塌了。别看他能说理说法地劝我,他自己的失落、沮丧和绝望情绪却一直憋闷在心中,损害了他的健康。父亲精神垮了、抵抗力下降了,原来潜伏着的病魔自然兴风作浪,父亲的性命就这样被死神带走了。

 

不管什么原因,无情的事实是,倾尽毕生心血养育我的父亲永远与我阴阳隔界了!腊月二十,小妹也回家准备过春节,我从此开始了一个人的“孤女”岁月。

 

链接:没 齿 难 忘






梅子 (2014-07-06 01:49:59)

小区局域网罢工五天,俺与“组织”失去联络。今天上来一看,这五天变化可真大。木桐白云的“永平”居然结婚生子了;虔谦的“思河”戏拍完了、谈了恋爱、还可留下深造:刘瑛依旧的“大维”出乎意料之快,全篇结束了;海云把性爱描写酣畅淋漓……其他课程待俺慢慢补齐。

继续贴《返乡岁月》续篇,因为外出等原因,这个系列已经中断近两个月了,请见谅。

呢喃 (2014-07-06 09:31:57)

我也好久没来,问好!

这个系列很好看,个人与国家同患难共命运,小家庭大背景,期待下一篇!

过去的岁月让人反省,沉思,耐人回味!

李荷 (2014-07-06 09:41:34)

"返乡的岁月"把我也带回到了那个动荡的年代,岁月的苦难历练,锻就了我们的人生担当,人生不能选择,让这些经历成为我们的人生财富!

木桐白云 (2014-07-06 11:53:18)

真实的经历是文章的本质性材料,说来说去我们就是在说生活。

司马冰 (2014-07-06 13:47:57)

梅子姐,看得我心酸,抱抱。

春山如笑 (2014-07-06 15:04:38)

不堪回首的往事,永远的痛;坚强的梅子,为你难过。

予微 (2014-07-06 16:27:36)

梅子姐,看得我伤心落泪,虽说艰难困苦锻炼了你的坚强能干,可是,如果可以,谁愿意经受这些灾难折磨!谁愿意收受这些所谓的财富!

好像一就要破似的--捅

夕林 (2014-07-06 20:56:58)

很感人!你的孝心和坚强令我佩服!你有没有考虑过把你的成长过程,按时间顺序写成自传?

蝉衣草 (2014-07-06 21:23:29)

没有想到梅子姐也有过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倍感心酸,抱抱!

海云 (2014-07-07 00:45:10)

那么年轻就面对这一切,真不容易!

三须子 (2014-07-07 11:47:48)

万恶的旧社会,不过如此。沉冤的岁月,微薄的日子。

梅子 (2014-07-07 12:17:58)

谢谢呢喃,我原本计划写一两篇,凑个趣,你说这个系列好,一直期待下篇,我就继续写,写出来就放下了。

谢谢!

梅子 (2014-07-07 12:27:24)

这些经历本来不想去翻腾,写着,就欲罢不能了。

梅子 (2014-07-07 12:31:10)

谢谢冰妹妹的温暖怀抱。

梅子 (2014-07-07 12:34:25)

谢谢春山如笑!不是坚强,是无奈,我们这里有句俗话,叫“按倒吃得打”!

梅子 (2014-07-07 12:37:53)

没有人愿意经受这些灾难折磨!那真的不是锻炼,是万般无奈的选择。

那个字改过来了,谢谢。

 

 

梅子 (2014-07-07 12:44:11)

现在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实在不是坚强,是扒下不能解决问题。

一直感觉驾驭不了写自传这个过程,而且平民百姓一个,没有多少看点。现在这样一段段写出来,是一种释放。

梅子 (2014-07-07 12:46:04)

谢谢蝉衣草,你的拥抱使我倍感温暖。

梅子 (2014-07-07 12:50:31)

遭遇上了,躲避不掉,扒下躺倒都没有用处,只得面对。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叫“没奈何夸能哩”,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梅子 (2014-07-07 12:57:37)

一届政府,不把人民的福祉放在首位,而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人民会有好日子过吗?

文革,废除高考,这都是空前绝后的灾难。

谢谢三须子。

熊猫 (2014-07-07 19:24:40)

抱抱梅子姐。。。

雨林 (2014-07-08 00:17:32)

梅子姐, 今天在万维网读到一篇文章也写了土改, 想你不能读到, 摘录下来,发邮件给你, 请查收。

http://blog.creaders.net/Swemoli/user_blog_diary.php?did=185479

春阳 (2014-07-08 00:47:09)

唉,孤女血泪,想着你机械地做着别人让你做的事,脑子里一定是一片空白,好为你难过。。。

梅子 (2014-07-08 01:42:09)

毕竟是不堪回事的往事,太过残酷,不管是对于父亲,还是对于我。

梅子 (2014-07-08 01:50:19)

谢谢你的熊猫抱。

梅子 (2014-07-08 01:51:53)

谢谢雨林,我看到了,准备认真拜读。

梅子 (2014-07-08 01:56:20)

是的,一片空白、麻木,好像精气神全部被掏空了。

这一切都过去了,写下来也就卸下来了,轻松多了。

谢谢春阳!

若慧 (2014-07-25 01:58:40)

字字血,声声泪。读了难过,心痛。。。这样的苦罄竹难书,无数的生命被夺走,可有谁来负这个责,黑暗!

梅子 (2014-07-25 05:38:52)

老六,一切都过去了,息怒。

千秋功罪,谁人评说?现在对文革讳莫如深,不准评说,总有一天,会有公道。

杏子花开 (2014-08-11 10:48:01)

对不起,我没有您坚强,我边读边流泪了……

梅子 (2014-08-11 11:52:29)

现在我的眼睛也潮湿,那时顾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