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游记

文╱火树

 

位于天津西南的水上公园占地160多公顷。既名“水上”,当然以水为景,引人入胜,单是东、西、南三湖就占了公园一多半面积。水域四周被茂林修竹环绕,满园滴翠,亭台楼阁掩映其间,不但是天津人避暑的好去处,也是外地人来津必游的一大风景。

在我疏远的记忆里,水上公园好像是天津市区唯一好玩儿的地方。

相册里的老照片叙述着我们一家和水上公园的亲密关系。湖上泛舟、登塔远眺、拱桥留影……爸、妈、哥、弟和长着三角脑袋的我,一起意气风发地盯着镜头,简单的眼神透露出当时人们对待生活的普遍满足。

上了初中以后,我不再安于以家庭为单位、计划性的游园,而是倾向于招呼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随机性地奔向水上。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像一面魔镜吸引着我们,以至于刚到公园,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投入魔镜里的世界。

啊,水上,我的惊奇、我的欢笑、我的青春、我的地盘儿……

自从1987年受伤,我被病痛困在家中,外出活动的最大半径不超过3公里。我的水上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曾经发生过的美好在梦中渐渐消淡,最终在我的记忆层留下一个浅浅的、若有若无的影像。

最无聊的时候,我也曾幻想有一天能重游水上,让那个浅浅的影像再一次真实地进入我的视线。这样的幻想持续了好多年,每次都能让我兴奋得怦然心动。奇怪的是,当梦想将要成为现实,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仿佛要去经历一次必然经历的行程。

我深知自己浮躁的性格不足以平复内心的激动,是我信主这些年来经历的一连串奇迹令我淡定从容。当诸多不可能成为可能,我还会怀疑上帝的恩典吗?恩典临到时,我要做的,就是伸出双手坦然接受。

201464,与水上阔别27年后,我们一家四口踏上了重游故地的行程。

由于轮椅高,我的头顶几乎挨到车棚,除了飞驰的路面,沿途风景统统与我无关。津专心开车,爸妈专心看儿媳妇开车,我无所事事地躺在轮椅上。

被岁月洪流淹没的亚特兰蒂斯在记忆最深邃处若隐若现,老旧的砖墙、宽阔的湖面、原始的湖心岛、高耸的塔楼……

上午九点半,车稳稳地停在公园东门对面的树荫里,阵阵带着湿气的沁凉涌进车厢。啊,我的水上,我回来了。

咦,我的水上呢?一下车我就找不着北了。这时我才知道,我脱离这世界到底有多远……

原有的公园封闭式围墙被开放式栅栏代替,凭栏相望,湖光映翠色赏心悦目。

通向公园东门的小道已经扩展成宽敞的公路,只见车水不见马龙(当年进城卖西瓜的大马车恐怕早就了进历史博物馆)。

公园周围,一座座镶嵌着水晶玻璃的高层建筑拔地而起。守着一片清凉宝地,难怪这里的楼价已经是镶金嵌玉。

路边的茶摊是我难以忘怀的地方。每次游完泳,坐在阴凉的茶棚下,喝一口清香的大碗茶,吃一块冰镇西瓜,那就是最初“爽”的感觉。

不知从何时起,经济实惠的大碗茶失去了人们的青睐。接近茶摊的原址,并排几个装潢华丽的会所。这无疑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产物。不满足于低端消费的人民群众勇敢地跨进高大上的门槛,尽管压力山大,仍旧义无反顾。就剩我没出息,还在怀念2分钱一碗的大碗茶。

从家出发前,我对津说:“就让我带你见识见识天津的水上公园吧,那是我的地盘儿。”可是刚到站,眼前的情景就粉碎了我的诺言。我已不复年少,世界却日新月异。看样子,我要和津一同去见识一个崭新的、现代化的水上了。

进入公园东门,迎面是两个足球场面积的广场。这样宽敞的地界儿应该是广场舞迷们的最爱,市内公园全部免费开放让天津老百姓切实体会到休闲娱乐的实惠。

广场边停着一溜旅游观光车,能载着游客迅速绕公园一周,旅游肯定谈不上,倒是能观赏一路灿烂阳光。现代化交通工具带给人便利的同时,剥夺了多少悠然自得的乐趣?

广场左侧,隔着石头栏杆就是那一片熟悉的广阔水域,一种老友重逢的亲切感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

从小我就亲水。下雨天别人都绕着水洼走,我却以蹚水为乐,学会游泳后,更是频繁出没于水上、海河,直到因失误沉没于河西游泳馆,也算是小河沟里翻了船。

本以为除了洗脸洗澡再也与水没什么瓜葛,没想到一看见湖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隐匿于我大脑深处的亲水情结立马翻腾。

记得上小学时写作文,我曾经用“浩淼”这个词形容水上人工湖,现在回想起来,未免有坐井观天之嫌。还好那时我不会“波澜壮阔”这个成语,不然真会写进作文。毕竟几十公顷的水面在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孩子眼里,已经是没边没沿的大了。

湖面上优哉游哉地飘着几艘游人自驾的小船。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忙里偷闲,携全家水上泛舟,体验一下有闲阶层的优越,也算是压力下的一点惬意。

沿着湖边,相隔不远就立着一块牌子:“水深危险,严禁游泳!严禁垂钓!”几条肥硕的锦鲤扑腾起骄傲的水花,慢悠悠地游向湖心深处。以前东湖游泳场的拦网踪影皆无,仿佛不曾存在过。

东湖正中央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岛,岛上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映着几座彼此相连的朱楼翠阁。我有些迷糊,水上何曾有过如此高雅华贵的建筑?

“你傻啦,这不就是你常去的湖心岛吗?”妈在一旁及时点醒我。哇,那里居然是一度荒芜的湖心岛!

我记忆中的湖心岛是游泳时绝佳的中转站。整座小岛被茂密的原生林覆盖,没有路,也没有与湖岸连接的纽带。在我幼时的想象中,湖心岛就是孤悬海外的宝岛台湾。

人有三急,游泳时也不例外。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况,小伙伴们通常不会再费力游回岸边,而是以解放台湾的干劲儿奋力冲向湖心岛,然后在密林深处毫不尴尬地留下黄金白银。

偶尔遇见躲进灌木丛偷食禁果的情侣,一律被小伙伴们视为国民党残匪,一通土坷垃狂轰滥炸,再在哄笑中溜入湖中,留下被惊散的野鸳鸯干瞪眼没辙——他们穿着衣服呢。

后来的某年,水上公园进行大规模修葺改造。据说给湖心岛松土的过程中,挖出几个年代悠远的石像。具备经济头脑的公园领导灵机一动,在石像原址上建起了琼楼玉宇般的佛堂。那几个以往流年不顺的石像顺理成章地被请进佛堂,宝气庄严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朝拜。

如今,孤悬海外的宝岛真成了水上一宝。几条整齐平坦的小径将湖心岛与大陆紧密相连,水上终于完成了公园统一大业。附近的善男信女们从此有了敬香跪拜的清修之地,还有谁记得湖心岛当年金银满地的盛况?哎……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离湖心岛不远,有九曲连环的曲桥地将广场和西湖连接在一起。三三两两的游人撑着遮阳伞,一边在桥上漫步,一边拿些面包屑喂鱼。这样闲散的情景在节假日是不可想象的。

某年五一节,我们一家不合时宜地跑水上凑热闹,过曲桥时几乎被拥挤的人流冲散。爸妈扎着四只手,像老母鸡一样紧紧护着三个年幼的儿子。我却幸灾乐祸地打着小算盘:要是桥塌了该多好,能游泳了。

其实那时候我还不会游泳,只是幼稚地以为善于游泳的爸一定会呵护我们一家周全。壮年时期的爸是那样孔武有力,以至于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他能万寿无疆、永远健康。

抬头看看前面蹒跚而行的胖老头,很难联系到他年轻时的矫健。爸老了,爸妈都老了,是我该呵护他们周全的时候了,我能做到吗?求上帝赐给我这样的能力。

广场右侧是一条蜿蜒迂回几百米的走廊,丹楹刻桷、古色古香。一拨戏迷聚在长廊这端吹拉弹唱;另一拨票友聚在长廊那段抑扬顿挫。由于相隔很远,尽管高音喇叭相向,两拨人马尚能各取所爱、相安无事,只是忽略了游人的感受。

走廊再往右是焕然一新的儿童游乐场,那里是孩子们的天堂。早年那些破旧的木马、滑梯、跷跷板……被过山车、冲浪池、魔幻小屋……(好多新鲜事物我都不认识)代替。当今社会强调与时俱进,儿童不例外,追求刺激无极限,绝不沾染落伍过时的玩意儿!

一座巨大的摩天轮寂寞地耸立在游乐场边缘,仿佛一只巨眼与公园对面的摩天大厦遥遥相望。可能是端午节小长假的热情刚过,游人不那么如织,透明的座舱空无一人。

长廊和游乐场之间是一条宽敞的林荫道,直通向公园深处。我们一行人沿着这条路径走进水上的怀抱,一路感受着湖畔特有的清爽。

道路两边夏木森森、绿草茵茵,几只长着蓝尾巴的小鸟总是落在离我们不远的草坪上啄食。爸被吸引了,举着相机要给小鸟拍照,可又总是落后半拍。

小鸟高傲地忽闪着翅膀飞向远处的草坪,不屑与人为伍的态度表露无遗。爸锲而不舍地用不利索的腿脚尾随着、追逐着,像个固执的孩子……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来到横跨湖面的拱桥边。妈指着拱桥对我说:“你爸抱你在这儿照过相。”爸随声附和:“对,我抱你在这儿照过相。”

爸究竟是不是在拱桥上抱我照过相,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印象,只是记得他好像抱着我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做过停留。相册里的那些发黄的黑白照片印证了这个事实,同时也印证了脾气火爆的爸也有温柔的一面,尽管这种含蓄的温柔常常被暴力家教掩盖。

紧挨着拱桥是游船管理处。由于游人稀少,几只浓妆艳抹的画舫无聊地靠着岸边打晃,出租游船的窗口前也是寥寥数人。水上真是难得的清静。

拱桥不远处是一大片被芦苇丛包围的荷塘,虽然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规模,但也是碧荷映拱桥,红莲点点香。圆润通碧的荷叶在初夏的微风中卓资摇曳。小荷未露尖尖角,已有蜻蜓往返盘旋,仿佛情郎依偎在新娘的门前,专心等候着那粉嫩醉人的娇颜。

过了拱桥,路旁一座华丽高大的仿古建筑。雕梁画栋的凉亭,走鸾飞凤的门楼,高悬“**轩”金字牌匾。一路走来,我们遇到过N个“**轩”,多是凭水临风的餐厅,这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的。

以前公园里面像样的餐厅就一座登瀛楼,已经算饮食消费的最高档次,不掂量掂量口袋里的分量,没人跟登楼一尝。如今,登瀛楼一楼独大的局面已被经济力雄厚的餐饮集团打破。游人除了赏心悦目地享受水上风光以外,还能找个轩或楼一饱口福。

时过正午,饭!

餐厅外面的菜单只有菜名没报价。进餐厅弱弱地打听一下,一根冰棒5块钱,好快的刀!

吃不上高价饭,我们就要挨饿吗?NO!我们早有准备。从前我们游园就是自备饮食,绝不给高价餐厅可乘之机,今天依然固守这个优良传统。

**轩的外面是一座四面通风的凉亭,在这儿吃和在里面吃有什么区别?照样吃得饱吃得好!烧饼、烤肠、果汁、黄瓜、西红柿……我们一家人谈笑风生地吃吃喝喝。

餐厅服务员绝望地看着我们,不明白这世道怎么还有这么抠门的人。清风徐来,凉亭里溢满融融亲情。服务员的眼神里渐渐有了羡慕妒忌恨,于是我们咀嚼得越发铿锵有力。

美中不足的是,餐厅播放的迪斯科舞曲和大环境太不和谐。你说你一仿古建筑,整点笙管笛箫,古声古韵的有多舒心,哪怕来段评弹我都不恼,非得迪斯科……太不搭调。你是想让顾客蹦跶着吃吗?哼,居心不良!冲这个也不在你们这儿消费!

饭后休息半小时,我们开始新的征程。

**轩对面是一座掩映在婆娑树影中的塔楼,算是公园里最高的建筑,也是小时候常来的地方,到现在我才知道它的大名叫“眺远亭”。

印象中的眺远亭那么高那么大,眼前的眺远亭却是这么矮这么小,跟水上四周的高楼大厦相比,象群里的一只板凳狗。登高远眺的范围被局限在水上湖区,高度与对面三楼齐平。

妈说:“你爸也抱你在这儿照过相。”爸继续跟风:“对,我抱你在这儿照过相。”

我的心里狠狠酸了一下。不知道爸对当年抱我照相的情节是否真的都能记住,还是和我一样,只是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但我知道,受伤这些年,他一直是抱着我的。

尽管后知后觉,我毕竟理解了爸的苦心。多想抱抱这个大肚子胖老头啊。今生无望,我盼望将来在天堂能实现这个愿望,求上帝成全。

接近水上南端了,这里几乎全被面积最大的南湖占据,少有建筑。

我曾在南湖湖底挖出过一尺来长的河蚌。那时候动物园和公园还没分家,喂仙鹤的蚌苗繁殖到南湖,吸收湖底肥沃的淤泥,长成这般聊斋的模样。

虽然只是浅薄地意识到蚌壳里的美味,没有深刻地意识到蚌壳里的珍珠,我的心情仍是兴奋莫名,毕竟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大号带壳动物——还是亲手捕获的。

我用颤抖的双手把几只大蚌装进军挎,再用颤抖的双腿翻过围墙,登上自行车直奔姥爷家。一方面,姥爷在我儿时的小心眼里是个神一样值得敬仰的人物;另一方面,我是逃学来水上玩儿的,几只来历不明的大蚌一定会引起爸的怀疑。

兴冲冲跑到姥爷家,一盆凉水兜头而至。大舅看着澡盆里张着大嘴的河蚌:“这玩意儿的肉跟皮带似的,蒸不愁煮不烂,人能嚼得动?”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我可能会拿一只河蚌做个试验,看到底能不能吃,可从大舅嘴里说出绝对权威。当过知青下过乡的大舅在黄土高坡残酷的生存条件下磨练出一身过人本领,对生活中的五花八门样样精通。他说的话一般都靠谱。

被凉水浇透的我垂头丧气地离开姥爷家,深深为自己的失败感到沮丧,却严重忽略了一个事实:黄土高坡有河蚌吗?

一直到多年以后,我和朋友聊起这段往事,朋友跟我说,他的家乡就出产这种大蚌,开锅即烂,鲜美异常。

前几天遇到大舅,我问他:“您是真知道那么大的河蚌蒸不愁煮不烂,还是自己猜的?”大舅果断回答:“猜的!”

敢情权威也是相对的,迷信权威的后果就是煮熟的鸭子也能飞了。

目光越过南湖,隔岸相望的是位于水上北侧、于1988年落成的周邓纪念馆,庄严肃穆,未进馆已令人对那一对革命伉俪心生敬仰。周邓纪念馆的原址是烈士陵园。

……白衬衫、蓝裤子、红领巾、胸前小白花,小伙伴们在老师带领下为烈士们扫墓。苍松翠柏的林荫道上,我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再调皮的孩子也不敢大声喧哗。

我集中精神,努力想象着革命先烈为建设新中国浴血奋战的场景,方志敏、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雷锋……一直感动得自己和别的小伙伴一样眼中泛起点点泪光,并尽量保持状态直到扫墓完毕……

我们的车是外地牌照,16—19点限行。这个带着地域歧视性的交通规则打消了我们瞻仰伟人和为烈士扫墓的热情。

下午1点半,我们开始向回走。

穿过湖心岛时,与佛堂钩心斗角的凉亭里有几位袒胸露背的膀爷在甩扑克,嚣张的架势一点不顾及佛门净地的清净,不过也确实比佛堂里的石像多了几分生气。

215分,我们刚上车,天空的云层散去,灼人的阳光汹涌而至。

我不知道这半天时间,是不是上帝为我们撑起一把伞;我只知道游园这一路上,没有滚滚热浪,总有习习凉风。我为此感恩,也为有机会重游故地感恩。

这一趟水上之行不仅唤起我儿时的回忆,也带我见识了一个新鲜、透亮、清爽的新水上。

更新需要一个习惯的过程,不知怎么,我的心里还在怀念从前那个土得掉渣的老水上。有人说,怀旧是衰老的开始,莫非我真的老了?亦或是单纯地缅怀一段活力无限的岁月?

世界在变化,人也在变化;水上不再是朴实无华的水上,我也不再是懵懂无知的我。无论怎样留恋,毕竟我已经随着时代的脚步来到现在,再回首,唯有回顾,无法穿越。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句经文:“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林后5:17)

 

是啊,基督里重生的新人又何必总是沉浸在过去的时光。与其回顾,不如展望。与主同行,前途光明坦荡。勇敢前进,迎接我的必定是沿途无限的风光,和接踵而至的奇异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