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失忆

    我不止一次看见那个两岁的小女孩子由人变成蛇的场景。

    一次是在操场上,我带着她玩耍,天色渐渐暗下来,她说要去找妈妈,忽然躺在地上,我想拉她起来,看见她的身体在变化,我看见她的内脏,肝和胃被挤压拉长,身体变长,一圈圈盘在地上,然后昂起头,似乎朝我打招呼,扭曲着身体从地上爬走了。

    第二次是她要去我授课的教室玩,我说,宝贝,今天你就不要变成蛇了,要不吓着那些上课的孩子们,他们全跑了我怎么好,她偏着头答应了。

    我一直在观察,她怎么会变成蛇的。

    第三次是她在睡觉,躺在床上,她的身边有一个大块头男人,娇小玲珑的她就被放在那男人的身边,我看不见男人的脸,他的背朝着我,被子没有盖全,露出结实的后背。小女孩子就在他的背后。他的热气融化着小女孩子,她就要变成蛇了,我紧紧盯着她看,看见她是由脸开始变的,她不让我看到,我看到的是她变成蛇的身子,慢慢爬进被子,从那男人的身上爬过去。

    我问那男人:“你不怕吗?她是不是冰凉冰凉的。”

    他回答:“不怕,我已经习惯了她这样。”

    那么,这是真的吗?我抬起头看见四周的人问:“是不是我的眼睛出现问题,或者我的思维出现问题?”

    他们都摇摇头说不是。

    我疑惑了,肯定我的大脑出现问题,他们有事情瞒着我,小女孩子怎么可以变成蛇呢?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我的思维一定出现了问题。

    没有人能给我解答,他们说,社会进步了,科技发达了,什么样的情形可能都会出现。

    我全身酸疼,脑子里的思维却没停止,科技发达了,社会进步了,发达到什么程度?进步到什么程度,小女孩子可以变成蛇?我想不出来。

    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她在一张床前比划着,一位女裁剪师拿着一块格子布裁开,准备做两个枕套,另外有一个很漂亮的枕套,商场买的,蓉说就照着这个(商场买的)大小做。 这是很大的一个枕套,双人枕套。

    我看见床的旁边坐着一个面熟的男人,我问蓉,我对他好面熟,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蓉说,你使劲想,努力回忆一下他是谁。

    真的很面熟,我想不起来。

    我对蓉说,我想起来了。

    蓉一脸的惊喜。

    我说:“那天,他请我们吃饭,他,你,我,还有一个男人。但是后来的我记不起来,没有记忆了。我感觉那个男人是个坏人。”

    蓉说:“那个男人是和玉环一起唱道士的。”

    农村有个习俗,大凡村子里有人去世了,要请道士念经,玉环是我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在农村也做得风生水起,农村兴起道士念经起,她就和道士做搭档。道士念完经后,她就带着一帮人哭丧,或唱戏文,听说那个男人是和她一起通过这种方式挣钱。

    我实在想不起来后面的事情,我对蓉说,我真的想不起来后面的事情,我好像失忆了。

    蓉点点头。

     我对蓉说,我对你是不能忘记的,同事中我和你最好,其中那次下班后你叫我去打麻将,本来不想打,结果经不住诱惑,去了,打到晚上十点回家,我把你数落一顿,你没吭声,我说不再打麻将了,你说绝对不先邀我打麻将,我说我做得到不邀你打麻将。其实我不喜欢打麻将,很累。因为和你关系好,打麻将时候就只敢在你面前发牢骚,你也不顶我。

    蓉说你再回忆一下,我说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就停留在那次吃饭的聚会上。

    看得出来蓉的高兴,我问,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失忆了很多年,是吧?

   蓉伸出手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八年了,我看着蓉,真的,她老了,她也快五十了吧,那么我该是年近花甲之人了。

   我问,我丈夫和女儿呢?

   蓉说:“他们不在(你身边)。”

   “我丈夫再婚了是不是?”

    蓉点点头。

    那么这八年我是在医院和养老院度过的。难怪我看见小女孩变成蛇,那是我的幻觉,我肯定不正常过。

    蓉说她带着熟悉的朋友经常来看我,目的是想唤醒我的记忆,终于我能认出她来,也有了以前的记忆。

    但是,这八年我的记忆几乎为零,八年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蓉似乎不愿意告诉我这八年发生的事情。

    我问蓉,那次聚会后发生了什么?

    蓉不愿意多说,我猜想,一定是发生很不好或者很惨烈的事情。

    我的记忆停留在八年前,那时候,失联的MH370还没找到,黑匣子也没捞起来,那么多中国人说没就没了。韩国的一艘游船沉没,事故已造成9人遇难,179人获救,287人失踪。听说有一对在韩国打工多年的恋人也在船上。

    对了,那时候有人好像给女儿介绍朋友,博士生,某大学教书,大女儿八岁。我不知道女儿最后嫁给了谁,生活得怎样,其他的人我记不起来了。丈夫再婚我能理解,谁愿意守着一个失忆的人,甚至思维不正常的人过日子?

    我的记忆里只有这四个人,蓉,我女儿,前夫,我自己。

    前夫与我成了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甚至想不起他的容貌。曾经让我揪心揪肝牵挂的女儿,我也变得很淡漠了。我不敢照镜子,一定老得不成样子,是蓬头垢面的那种吗?

    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蓉不说,别人也不告诉我,是不是怕刺激我,或者怕我回忆起惨不忍睹的那幕?

    我真的记不起来。

    我在努力地想,一定是这样几个版本。

    其一。

   我们聚会吃完饭后,和以往一样,我用车送朋友们回家,唯有才认识的那个道士,下车后,又尾随我到我家楼下,他知道我一个人独居在此,以为我家很有钱。在楼梯口他捡起一块砖头,拍向我的后脑勺。一楼是门面,二楼楼梯口住着一家环卫工,总是把砖头啊,纸盒子啊,棍子木板什么的捡回家,堆在楼梯口。我说过几次,说这些东西堆在这里,一是妨碍走路,二是不卫生雅观。那个道士,见把我拍晕了,也没要我的命,把我拖到一边,用纸盒子盖着,他拿走了我的包,对了,我的包里有现金990元,还有几张卡,信用卡可以透支上万的钱。那道士拿着我的钥匙进了我的家门,吧台上有我给婆婆新买的耳环。N年前,我给婆婆买了一对耳环,结果婆婆在医院看病时被人骗走了,前夫一直没给我讲,后来要我给婆婆买一对耳环,我说我不是给她买过一对吗?他说给人骗走了,他说几年前的事情。我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给婆婆买了,用信用卡透支的,买的老凤祥牌子,另外还买了一个银手镯,我就让婆婆耳朵上挂着金的,手上戴着银的,在村里人面前说这是我大媳妇买的,我似乎看见婆婆很满足的样子。金耳环肯定被道士拿走了,我家里没现金,我是一个月赶一个月的花钱,没什么积蓄。该不会翻走我的一些首饰吧,婚后我在生日的时候给女儿和我自己买点金货当纪念品,虽然我不戴,偶尔翻出来看看,金价不会跌,也算是小投资吧。

谁救了我,我在医院怎样度过的,又是如何到养老院的,我一无所知。

    其二。

    记得我和同事们要出去旅游,一天的时间,爬山,我说不愿意去,他们鼓励我说爬不动山就坐缆车。一行十五人,我们商量好自己带午餐上山,记下要买的饮食,我还问了要不要带红酒,我有一瓶法国的红酒,他们说要带,有同事要带白酒,我们对买的东西并且进行了分工购买,用大家集资的钱开支。是我在爬山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吗?我实在想不起来。

    我不愿意再想版本三了。

    那是我开车不小心吗?

    我全身酸疼。

   八年了,八年肯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身边没有亲人,在一种混乱的思维中我度过了每一天,我不知道我是谁了,我对很多事物都陌生了。人,都不认识了,我的记忆停留在八年前,八年前的朋友只有蓉吗?

    爱情是什么?我记起来了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无法得知我遭受怎样的灾难,但是我身边没有亲人了。我的记忆在渐渐恢复,感谢蓉,感谢那个我记不起是谁的男人,他们唤醒了我沉睡八年的脑细胞。人是孤独的个体,对,我想起来了,我一辈子的孤独。没有谁走进我的精神世界,很多年了,我游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我和朋友同事相处,和家人相处,随和,善良,大度,不计较。我是幸运的,付出了,也得到了很多。我能委屈自己,对了,我还记起,我常常外出旅游,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常一起聚会,我现在想不起他们,但是我记忆里有很温馨的感觉,我一定会渐渐记起他们。

    蓉说,她要走了,八年来,这是她最高兴的时刻,她说幸亏那次叫你打麻将让你不高兴,你一定是记忆深刻。我说是的,那天下班后我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结果打麻将耽搁了,所以我把你数落一顿,你也不生气,看着我直笑,我觉得自己过份了,说我只敢在你面前发脾气发牢骚,因为我们太熟悉了,太友好了,我怎么数落你你也不生气。

   送蓉出门,我说生命中需要遗忘,特别是那些不愉快的,我不会去追忆了,至于想不起来的那些人就不去想吧,生活需要重头开始,我还会接触新的朋友,会有新的感悟,你说是吗?

   蓉点点头。我很歉意地对那个男人说,感谢你八年来经常看我,看到你我记起那场聚会,也唤醒了我记忆深处的很多温暖,我没必要打听你是谁,我们曾经是怎样的朋友。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们是新朋友了,我已经风烛残年,我会将今后的每一天过好。

   他朝我很友好地一笑,我看见他的眼眶湿润了。

   此刻,你们一定看到这样的画面: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门框,目送两位朋友的离去,她身后的院子里,是一些坐着或站着的老人……

 

2014-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