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万禹从皖南的乡村回到南京，已是初春的时节。
章琛和和孙神父被抓走了之后，他也被迫离开了那里，他并没有按照章琛和的吩咐向小队长借盘缠回家，而是自己背着药箱，一路行医以换取沿途的住宿和食物，就那样用几个月的工夫徒步走了回来。
走进虚掩家门，他一边上楼梯一边叫着：“妈！万庆！万宁！”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山东口音：“谁呀？谁呀？”走了一半楼梯的他看见楼上站着一个村妇，手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曾万禹立刻意识到这妇人应该就是柳春叶的母亲，而她手里抱着的小孩子，那眉眼让曾万禹觉得熟悉又陌生。
柳妈妈当然也见过曾万禹的照片，但是，这会儿的曾万禹一身农民装束，跟照片上相差很远，老太太一时还不敢相认：“你找谁呀？”
“你是春叶他妈吧？我是曾万禹！我回家了！”曾万禹也知道现在的自己的样子变化很大。
柳妈妈一听女婿回来了，立刻嘴都合不拢了，抖着怀里的小男孩对曾万禹说：“哎呀，是姑爷回来了！南南，来，叫爹！”小男孩显然有点害怕眼前的陌生人，嘴巴瞥了一下，没有声音。
曾万禹三步两步上了楼，定睛在孩子身上，他有儿子啊，儿子都这么大了！真的，他都忘记他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不久呢！小男孩被陌生人的眼光盯得“哇”的一声哭开了，柳老太太赶紧哄着他：“哭啥，是你爹！你爹回来了！傻小子哎！”
曾万禹有点悻悻然，自己的儿子似乎并不喜欢自己！他一边往自己的屋里走，一边随嘴问：“你们都还好？”柳老太太抱着孩子跟在后面，连声大道：“好，好！春叶上班去了！你娘也上班去了，俺陪你娘游过两回街，他们不敢把你娘咋地，有俺在，他们不敢！你二弟三弟都上北京去了！”“去北京？干什么？”曾万禹回头问。“干革命呗！去见毛主席！大船流！”老太太一知半解，把大串联说成了大船流，不过，曾万禹倒是弄明白了，回来这一路上，有时也经过一些小镇，镇上的中学生红卫兵也是爬汽车爬火车，说是去北京见领袖毛主席，看来，他两个弟弟也是被这滚滚洪流卷去了北京。
这一年来，城里发生了多少事，他可能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但家里两个弟弟离家，自己的房间里乱得像狗窝，倒是一回来就见识了。曾万禹的房间里，床上的被子被拉在地板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小孩子的衣物、尿布、吃剩的食物，他想上厕所，进了卫生间，更吓了一大跳，抽水马桶的盖子都不见了，光秃秃的马桶身子，赤着膊在那里，后面的水箱也不见了踪影，原本白色的浴缸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纸箱子有报纸有旧衣物，总之卫生间已完全成了垃圾间了。
他尿急，只好问柳老太：“你们现在在哪里上厕所？”柳老太一下没听懂，曾万禹又问了一遍，柳老太太恍然大悟：“你要撒尿！楼下，巷口有茅坑！”
曾万禹从巷口的公共厕所出来，就和下班回家的曾妈妈迎面相撞，曾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抱住大儿子，喜极而泣。
稍微平静下来，曾妈妈仔细看看儿子的面孔，说：“瘦了，但结实了！吃了不少苦吧！你这身上怎么有股味儿呢？”“很久没洗澡了！妈，我那卫生间怎么成那样了？到哪儿去洗澡啊？”曾万禹这才来得及问母亲。
曾妈妈拉着儿子来到巷口，往大马路对面一指：“那边新开了一个公共浴室，你去那儿洗吧！红卫兵说浴缸抽水马桶都是资产阶级享乐的工具，要打碎！我们现在都用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万禹啊，你去澡堂洗个澡，我上街买点你喜欢吃的菜，春叶回来得晚，正好，你洗好澡，我们也好吃个团圆饭了！”
曾万禹在家里取了自己的衣物来到澡堂子，一进门是个木柜台，一位老营业员陷在里面，他的背后有个黑板大小的价目表，上面写着：洗澡一毛，捏脚、捶腿、修脚、掏耳朵各一毛，茶水两分一杯。交钱后，他领到一个木质的牌子，上面有5的字样。
里间，白色的雾气缭绕，一时什么都看不清。稍稍站定，他才看清里面有两排躺椅一字排开，每个椅子靠墙的地方有个小柜子，可以锁衣物。更衣完毕，顺着袅袅蒸气进入洗澡区，一大一小两个水池子，大池子里有几个人，一个个除了头在水面上，整个身子都没入水中。每个人都大口地喘着粗气，惬意和舒坦写在每张脸上。曾万禹走过去仔细瞧，那水已不再清澈，感觉是“混汤”，但丝毫不影响池中人的舒适度和愉悦感。
小池子的水似乎干净一些，但曾万禹用手试水，却很快缩回了手，那水温明显偏高！ 小池子上升腾起的云蒸霞蔚般的氤氲气息。水池边上有两个浴客天体横陈，正在那里高高低低地打着呼噜，一阵紧似一阵，睡得又深又沉让人好生羡慕。池壁侧立有两个可能是皮厚“耐烫”的浴客，都靠着池壁，微闭着眼，牙咬得咯吱吱的响，抖抖呵呵的，将身体慢慢的、一点点地试探性地顺到池子里。一个咬紧牙关顽强地坚持着，另一个实在坚持不了的，“哗”地一声跳将出来，而那浸泡在热水中的身段红得像个煮熟的大龙虾。
曾万禹估计自己抵抗不住那小水池的高温，眼睛一闭，跳进了混汤的大水池里。一股温热从他的下肢一下子就蔓延到全身，他只把头探出水面只为了喘气，脚下的池底感觉滑腻腻的，让他有些不舒服，用肥皂洗了一遍身体，再泡进热水里，他用一只手在另一只胳膊上轻轻一搓，就感觉有一条稀泥般的污垢被搓了下来。
他有点难为情，怕对面的人看见，赶紧抬眼看看对方，雾气太重，两人虽说靠得很近，却几乎看不清各自的脸色，曾万禹慢慢大胆了起来，两只手在身体上游走，那搓掉污泥的身体仿佛被剥了一层皮，水池里的热气熏得人血往上涌，大汗淋漓，汗水又流进池中。十多分钟后，他的周身血液如开水在循环，全身五脏六腑的污物似乎都顺着汗水排出，浑身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的感觉……
走出浴室的时候，天已全黑了，但曾万禹整个人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轻松，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站在马路边，看着马路对面的小巷口，回家就能吃到热呼呼的饭菜，可是，这会儿，他看到一辆公交车缓缓地驶进了车站，他忽然想起了这辆公交车的下一站就是附属医院，那里有一个他曾经深爱的女人在那儿工作，这一年多来，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小跑几步跳上了正在关门的公车，车门就在他刚跳上之际在他背后关上了，他看见通往他家的小巷口很快被车子抛在了身后。
待续
| 梅子 (2014-05-01 22:50:31) |
|
海云好！我挑毛病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个时间段，毛主席没有接见红卫兵，毛主席接见是在1966年8月18日到11月26日这个时段。 本来想给你发悄悄话，你的作品已经贴出，我就在这里留言了。 这个时段，学生下厂劳动的可能性大些。当然各地有差异。 |
| 海云 (2014-05-01 23:04:46) |
|
谢谢梅子姐，让我看看怎么纠正。 |
| 梅子 (2014-05-01 23:21:51) |
|
好的，你改完后，把咱俩的留言删去即可，没有关系的，删去就是了。 你对那段历史不了解，还写得这么好。 |
| 海云 (2014-05-02 00:41:42) |
|
梅子姐，我怎么觉得还是对的呢？这是我从维基百科查德有关大串联的解释：全国大串连在口语里也简称“大串连”或“串连”。特指1966年下半年到1967年初，以大中学生红卫兵组织或个人为主体，在全国范围内免费乘车（或步行）、接待（食宿），互相串联、交流和宣传造反的活动。是毛泽东发动文革的社会动员措施之一。曾万禹在文革爆发之际去了乡村，一年多后回来，正是1967年初春，时间是应该对的吗。还是我理解错了？ |
| 梅子 (2014-05-02 00:57:23) |
|
我没有再去重读你之前的章节，我记得章赵结婚是1966年国庆，那时柳生孩子，后来曾出去外面流浪，一年之后回来已经是1967年的深秋了。那时各种串联早已停止，尤其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那是个具体时间。 我觉得你主要是那个＂国庆＂的时间太具体，以致你后来的时间不好马虎了。不过，说实话，没有我这样对小说这么认真的，你结集出版时再具体看看就可以了，现在不必在意。 |
| 海云 (2014-05-02 01:27:50) |
|
那个国庆节确实需要商榷。这里时间上我估计问题不大。谢谢梅子姐。我喜欢你的认真。 |
| 天地一弘 (2014-05-02 01:42:07) |
|
命运无常啊！ |
| 梅子 (2014-05-02 01:48:27) |
|
朋友们调侃我是机械学院研究生毕业，呵呵。 我自己觉得这样计较你的时间都不好意思了，谢谢你的雅量，不必回复了。 |
| 海云 (2014-05-02 12:11:34) |
|
人生曲折。 |
| 夕林 (2014-05-02 13:33:35) |
|
从生涩走向苍生！残酷的社会，在选择着它的每一个成员。 |
| 海云 (2014-05-03 11:58:26) |
|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
| 敏敏 (2014-05-04 01:34:24) |
|
我妈妈说串联持续了很久，因为那时候消息闭塞，很多人到北京的时候，毛主席早就不接见学生了，可是各地的学生还是往北京涌。不过我们在乡下，可能各地的情况都不一样。 |
| 余國英 (2014-05-04 10:55:17) |
|
妳們的時代，真是一個大時代，影響了多少人的命運啊！ |
| 海云 (2014-05-08 19:36:00) |
|
肯定有前赴后继前往北京相见毛主席的学生，见到了是高潮期，后面见不到的也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平息的。 |
| 海云 (2014-05-08 19:38:30) |
|
民族悲剧！我父母那一代人的青春就这样被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