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路》三

 

《忏悔的路》

/夕林

 

 

阿庆走后,我的心情很沉重。当年的情景,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年春天,我家后院的桃花开后时间不长,田里的麦子就长到膝盖那么高。太阳暖暖的,我们都脱掉了棉衣,换上了布衫。可是时节的变化,对我这些十来岁的少年来说,就像白天黑夜一样自然,没有人去主意它。倒是北街不时传来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锣鼓声,把我们从教室里吸引到学校门口。

“咚咚恰、咚咚恰、咚咚恰恰咚咚恰,恰恰咚咚咚咚恰……

红卫兵的队伍高举着毛主席的画像,晃着五星红旗,摇着红宝书,从我们校门口经过。队伍最前面有两个打鼓的,赤膊上阵,把一只装在车子上的牛皮鼓,砸得惊天动地。还有敲锣的和打铜钹的。他们围在鼓车的四周,变队形,玩花样。一群穿着绿军装、蓝裤子,戴着红袖章的地区师范的学生,喊着口号。

“毛主席——万岁!文化大革命— —万岁!”

我们受到了感染,学着他们的样子,喊着口号,摇着空手,用嘴模仿打鼓敲锣的声音。游行的队伍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觉得不过瘾,没有看够,就要追上去。不料,我们的黑脸校长熊彪猛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把包公脸一沉,豹子眼一睁,挡住了我的去路。无可奈何,我们很不情愿地回到教室。班主任吴仲信老师,冲我们摇了摇头,打算上课。可不知道是谁,在我们出去看游行的这段时间,在黑板上写上了两行大字: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这些字,把黑板的版面几乎全占住了。吴老师习惯性地拿起板擦,要把它们擦掉。

 “不能擦!谁擦谁就是反革命!”鸡斗斗喊道。

听到有学生这么说,吴老师拿板擦的手停在黑板前,然后不自然地放下来。他沉思了片刻,才开始朗读课文。他尽量用读古诗歌的语调,朗诵道:

       毛主席的书捧在手上,千遍万遍看不够。

       好像春雨浇禾苗,满腔激情唱出口。

       毛主席的书捧在手上,句句话儿记心上。

       险滩急浪咱不怕,大海航行靠舵手。

       … …

吴老师叫我们学着他的样儿,朗诵课文。朗诵结束后,他开始给我们逐句讲解,才讲解了一两行,北街上又传来一阵锣鼓声。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有的已经挤到窗户跟前,扒着窗棂向北街上张望。吴老师用板擦敲桌子,叫大家回到座位上继续上课,可是没有人听。我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我暗示童子军的成员,把从家里偷出来的筷子,从抽屉里拿出来,一起开始敲课桌,打鼓点。我们边听边打,和街上的鼓点对上了节奏,打得很整齐,淹没了吴老师的喊声。教室里的同学们听到我们的鼓声,也激动起来,抓起课本、文具盒、或者任何可以拿在手里的东西,拼命地摆动着,呐喊着!

 

坐在我前面的女同学刘莉莉,用雪白的手捂着耳朵,转过身子,狠狠地瞪着我们。我们一个个手舞足蹈,没有人理会她。瞪了几分钟以后,刘莉莉的鼻子都气歪了。她把长辫子使劲一甩,噔噔地出了教室。这时候,无计可施的吴老师也走了出去。

“告状去咧!”阿庆说。

“管她呢!敲!”我说。

一会儿功夫,黑脸校长熊彪走进了教室,后面跟着刘莉莉和吴老师。熊彪往讲台上一站,一句话也不说,怒目圆睁。朝鲜战场留在脸上的刀疤抽动着。他活脱脱的就是黑脸包公在世。我们心头一惊,马上停住了手,把筷子收进了抽斗。

 

黑脸大个子校长见镇住了我们,叫吴老师继续上课。刘莉莉从教室前面走回来,昂着头,看也不看我们,就好像我们不存在。吴老师接着讲。他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快下课的时候,鸡斗斗王狗娃暗暗地给他的小喽啰们递纸条,还故意朝我这边看,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鸡斗斗对我们童子军吸收地主狗崽子阿庆一直心怀不满,骂我们是一群狗娘养的杂牌军。

 

晌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了,我们一窝蜂地涌向学校门口,都想第一个冲出学校。校门口狭窄的过道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童子军刚刚挤进人群,我的后腰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我没看见是谁打的。阿庆挨了一脚,躺在地上打滚。女同学们尖叫着躲避,人群像麦子叫风吹了一样东倒西歪。这时的校门口,乱成了一锅粥。哭的、喊的、跑的、跳的,什么样的都有。

 

混战中,刘莉莉突然大叫起来,像叫魔鬼捏住了脖子。

“谁偷了我的纪念章?”

原来刘莉莉刚刚还戴在胸前的一枚崭新的毛主席纪念章,叫人扒走了。

“有贼!有贼”有人喊。

黑脸校长熊彪和吴仲信也被人唤来了。鸡斗斗的一个小喽啰跑过去,在刘莉莉耳朵边叽咕了什么。就见刘莉莉恶狠狠地走到我跟前,一把夺过我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一枚毛主席纪念章从我的书包里掉出来,在砖地滚了个半圈,停在黑脸校长熊彪的身边。

 “坏种!贼坯子!”刘莉莉骂道。

我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气急败坏地大声嚷道:

“不是我!有人陷害我!”

我认定是鸡斗斗干的,不顾疼痛,冲到鸡斗斗跟前,举起拳头,就要开战。鸡斗斗一反常态,露出一脸无辜的样子,也不还手,只往黑脸校长熊彪的旁边一躲。校长勃然大怒,把我举起来的手,使劲扭到我的身后。

“偷了东西还打人!野蛮的东西!”校长吼道。

“我没偷!”我大声喊道。

无论我怎么分辨,都没有人会相信我。我被强扭着,带到了校长办公室。黑脸刀疤校长劈头盖脑地把我骂了一顿。吴仲信老师还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我在上课的时候,挑唆男生敲桌子。熊彪校长的脸变得又黑又长,朝我吼叫了不下十分钟。最后他疲乏了,说:

“没见过你这么调皮捣蛋的学生!把你家长叫来!吴老师,他家长要是不来,你就到他家去!”

我最害怕老师家访。我爸只要听见我捣蛋,一定会毒打我一顿。我马上像撒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不敢再争辩。我不想哭,眼睛却是湿的。黑脸校长叫吴老师把我留在学校。如果我不认罪,就不要放我回家!校长走后,吴老师沉着脸说:

“这是什么行为?是偷窃,是犯罪!今天你偷纪念章,明天你就偷手表,偷自行车。你父母把你生下来,养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把你培养成贼,去坐监狱?”

“我没偷!”我又委屈地说。

“人赃俱获,你还抵赖!”吴老师说。

“是鸡斗斗叫人干的!他想害我!”

“鸡斗斗是谁?”

“王狗娃。”

“谁看见了?”

“没有人。”

“干了坏事,还找别人替罪!”

吴老师见熊彪校长走了以后,我拒不认错,叫我站在讲台前,面向毛主席像,好好反省。想通了,就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要不然,他下午就去找我爸,把我的丑事都告诉他。

“我写,我写。”我说。

我憋了半晌,写了一份检查。吴老师瞄了一眼,就放我回家吃饭去了。

 

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自己比老戏里的窦娥都冤屈。我想到了师范造反的学生,想到了东方红中学的造反派头头王朝阳。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口号又在我的脑袋里响来响去。为什么我要忍受这样的冤屈?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我有罪!尤其是吴仲信,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你一个资产阶级,有资格整我这个贫农的儿子吗?与其让你来我家告状,不如我先告发你!

 

于是,我悄悄地从立柜的顶上,把我妈剪鞋样的纸拿了几张,跑进柴房,点上煤油灯,用一支老秃笔,蘸着瓶子里的蓝墨水,写了一份大字报。

 

我还做了一个决定,说什么我也不能放过鸡斗斗!等我腾出手来,一定要诱敌深入,把你引到陈四沟里,让我的童子军,好好在你这个王八羔子身上,练练拳脚。

 

女儿不悔叫我吃包子,见我半天不言语,就把吴家包子递到我嘴边。我勉强吃了两个,脑子里全都是当年的人和事。我不敢相信,我年少时是那样的顽劣,一点不懂做人的道理!

 






梅子 (2014-02-26 22:30:01)

有个别字:涌向学校门口,误为"扣"了。

1967年,应该没有学校上课了!1966年的7月份,全国就停课了,你的这个时间需要斟酌,或者不要交代得那么清楚。

夕林 (2014-02-26 22:47:33)

已改过。谢谢梅子!其实,这是根据一个人的亲身经历写的,里面有虚构的成分。

呢喃 (2014-02-27 20:30:49)

有气氛,有场面的详细描写,故事更显生动!

夕林 (2014-02-28 20:35:55)

谢谢呢喃!喜欢你写的德国爱情小说。

木易石 (2014-02-28 23:07:27)

也有作者本人的感受吧(1,2,3,...)?

夕林 (2014-03-01 03:17:31)

有,作者个人的经验很重要呀!呵呵呵。还有三集,我想。

天地一弘 (2014-03-20 12:16:45)

人生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