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23

23                               沈同

这间没有床的屋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中间有一座塑料积木堆成的小山,山下有个可爬出爬进的洞。沈同问我:“玩钻山洞吗?” 我拿着巧克力,咬了一口问:“有小朋友跟你玩吗?”“没有。” “大院有好多小朋友,你认得小胖吗?他是奥利克,背着我冲锋,把敌人全都拉下马。”“‘奥利克’?是苏联电影《夏伯阳》的那匹战马吗?大院还有啥好玩的?” “放炮仗,翻跟头,叠罗汉,抽冰猴儿。”他跑到门口喊:“妈妈,赶明儿让虎仔带我去大院玩,成吗?” “明天你跟我出门。”“现在能去庭院吗?”“去吧,少玩一会儿。”

 

进了庭院,往回看,二楼探出的平台下有排鸽子窝。一只半大的小鸽子在窝门口呼扇翅膀,试着想飞,呼扇半天又缩了回去。沈同说:“这一拨儿小鸽子都长大了,有好几个正在学飞。”我说:“小鸽子第一次试飞一定好看,咱们在这儿等着。”我俩坐在对面的树墩上等待着奇迹,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那个小鸽子又出来煽动翅膀。反复试了几次,终于鼓足了勇气,往下一跃,翅膀呼扇了几下,可没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扑通”地一声,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我走过去蹲下,想把它抱起。

 

“噌”地一声,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黑猫,叼着小鸽子的翅膀就跑。“打!”我抓着根小树枝边喊边追,沈同紧跟在我后面。我们哪里追得上那只狡猾的野猫?太残酷了,太恐怖了。一个幼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我们都不愿提再起这个惨剧,情愿把它忘掉。

 

几天后,沈同第二次来我家。他换了一条半新不旧的背带工装裤,浆得笔挺的白衬衫,外面套着皮夹克,刚剃了头,泛着绿头儿的脑袋像个青果。“一块去大院玩好吗?”“好。”我像个老江湖似的,拉着他的手下楼,推开庭院篱笆门,走进大院。他甩开我的手,高兴地喊叫着,像只小鸟一样跳跃着往前跑。聚在一起玩毛片的孩子们听见他的呼喊,站开,排成两列,中间留下三尺宽,刚好能过一个人的窄道儿。这是因为沈同第一次来大院儿玩,孩子们欢迎他吧,沈同大概也是这样想,高兴地笑着。左手插在工装裤的口袋,胳膊肘往里,顶着肚子;右手稍稍抬起,软绵绵的手指灵活地摆动着:“小朋友们好!”说着便走进两道人墙之间。对左边说,小朋友你好。站在右面的刘老六钩起食指,狠劲儿地磕他一个枣核儿。“啊?你怎么打人?”转过脸来,还没看清是哪个坏蛋呢,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沈同委屈地说:“好心好意来白相,干吗打我?”左转;后边又是一拳,可怜那青果般的脑袋顿时成了红果。他双手抱着脑袋,转身从两道人墙中间跑出来,一路哭着回家。

 

几年后,我问沈同:“还记得叫大院的刘老六修理吗?”

“过去的事儿,提它干吗?”

 

“你我是不是像那只翅膀还没硬的鸽子,一出窝就受欺负?”

“翅膀硬了也不行,别忘了,那可是群野猫啊。”

 

爸爸又上了一整天学习班,晚上,黑着脸进门。沈伯母听见动静,拖着沈同过来,气呼呼地指着她儿子坑包不平又红又肿的后脑勺说;“喏,费先生,侬窥窥!侬呢子把阿拉呢子带到撒跟地方去喽,小赤佬把伊打得嘎根样子。”爸爸不由分说,走过来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嘴巴,说:“打了你,再告诉你为啥打你:你明明知道大院的孩子坏,自己吃过大亏,还偏要带沈同去。你的心眼儿忒坏。今天打,打就是打你这个坏心眼子。”说着劈头盖脸又两个嘴巴。

 

我没哭也没说话,气呼呼地瞪着我爸。打脸,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是羞辱。凭什么要这样羞辱人呢?去大院玩儿,聂大爷讲话,是上“大老粗学习班”,每个人都得被修理,谁也跑不掉的。他的贫民化,老粗化学习班的开学典礼是这样,能怨我吗?

 

沈伯母把我拖到她身后,对爸爸说:“小孩子家,不懂事,您说说就行,千万别打。要说这孩子挺好的,干净,整洁,听话,可就是……”她把那“是”字拖得老长,等把我爸的火气憋足,拽着沈同就走。

 

那个节骨眼上,她一走,我可就惨啦。爸爸越骂越气,越打越火,最后连鸡毛掸子都上了。棍子,我不怕。一次大棍子打着我的肋巴,当时岔气。从那儿往后,他只敢打屁股。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抓着我的胳膊。我的小屁股能让他打吗?我大哭大叫,抓着他的手,猴儿蹦。气得他咬牙切齿:“我让你蹦,我让你蹦!”骂归骂,就是不敢抡棍子。可掸子,那藤条不伤筋骨,再使劲打,也不会岔气。所以就没头没脸,没屁股没脚,抡了起来喽。藤条打人,嗖地一声抽打下来,打得肉离骨,嗖地一声弹起,把一根根肉丝全嘬断。疼得我嗷嗷叫,忙用手护着屁股,哪知十指连心,藤条打在手指头上,那个疼啊,疼得钻心。我拿开手,闭着眼,咬着牙:打吧,反正今儿个活不成了。

 

“爸爸,别打了。奶奶都流眼泪了。”姐姐跑过来,拉着爸爸的手说。

 

晚饭时爸爸说:“妈,您怎么不吃饭呢?”奶奶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吃,我不饿。”爸爸也不再吃了,放下筷子。等大家吃好,收拾利索了,他给奶奶端去一杯热茶。

 

“你打的不是他屁股,是我的脸。”奶奶接过茶杯,轻轻地放在桌上,平静地说:“我让他出去磕碰,咋了?现在不是挺好吗?沈同头一次去大院,他那身儿穿戴,他那份儿做派,浑身补丁的穷人家孩子能看得惯吗?”爸爸低着头,不住地用右手拇指搓着左手手背,一声不响。奶奶接着说:“我就搞不懂了,有权人家的王妈妈,深更半夜来给儿子叫魂;有钱人家的沈妈妈,怕伤着自己的儿子,让虎仔坐餐盘冒险。怎么就你不知道心疼儿子?说好听了,这是教子无方;说不好听了:这是自己在外面窝囊,回家拿孩子出气!今天说不清楚,今天不吃饭。明天说不清楚,明天不吃饭。”

 

转天中午,看见奶奶端起饭碗。不是说不说清楚就不吃饭吗?您端起饭碗,难道爸爸认错了,往后不再打我了?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快吃。”奶奶说着,慈祥的眼角露出只有我才能觉察到的微笑。我明白了,恶爸一定写了份深刻的检讨;我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往后再也不会挨鸡毛掸子啦。

 

 







雨林 (2013-12-05 19:06:49)

你描写父亲的两个细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是这盏台灯和书房里云绕着那灯光的烟雾。 第二是那酒馆, 和还需要带着小小的儿子去酒馆,的无奈。这些情节,于我, 都有电影镜头的回味。

写到这个话题, 我还会记得总没有机会去读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 你读过吗? 希望这次张艺谋会拍一部好电影。(扯远了)。

费明 (2013-12-05 20:11:00)

文学是女性艺术, 尤其在中国,真正好看的是女作家的作品。张爱玲、萧红、三毛、林海音、新凤霞、席慕蓉、叶广芩、毕淑敏都有上乘佳作,但我不喜欢严歌苓。阅读往往有选择性,我大概比一般人更加挑剔,只有一个很窄的频谱,对上了才会产生共鸣,获得品读的欢欣和美感。

张艺谋的东西,即使是巅峰期间的《活着》也有刀斧的匠气,《十三钗》更是惨不忍睹。

梅子 (2013-12-06 00:08:57)

我被赶出家门是出生后十三天,没有你这般记忆,呵呵。

"沧桑"这个词在我前些日子回故里祭祖时深切地体味了。

费明 (2013-12-06 01:53:40)

《三代沧桑》里不是说,统战部派了一个大夫每周来家给祖母查体吗?又一次那个可爱的小大夫又来了,看了看说,老太太您身体好着呢,倒是老大爷的气色不对。父亲说这两天感冒,能不能吃家里有的青霉素。行,你就吃两片。两片药下肚,就觉得真的不舒服了。和祖母说,妈,我要去看病。自己下楼,对面就是北京宣武医院。到那儿,立马进了紧急病房。原来口服青霉素过敏,不过两三个小时就不行了。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才渐渐懂得,丧父之痛经年难愈。

费明 (2013-12-06 03:21:18)

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那时的野蛮。希望那是永远翻过去的一页。

司马冰 (2013-12-06 05:02:52)

奶奶一声叹息,多么无奈。

费明 (2013-12-06 10:18:46)

六十年后,王发变成高喊“我爸是李刚李刚,有多少因他们引起的叹息?

司马冰 (2013-12-06 11:31:04)

历史老跟我们开玩笑,李刚,张刚,赵刚,王刚,人模狗样的,到处都是呀。

费明 (2013-12-06 15:32:01)

八旗子弟高衙内。

英国王子,勒克菲勒家族子弟都是有教养的翩翩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