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22

22                               沈伯母

1953年初夏我家刚搬到承德道31号的时候,去过沈家。沈伯伯胖胖的,个子不高,大鼻子肉乎乎的,看上去很和善。我说大鼻子不好看,姐姐说大鼻子主财,你看他家有钱吧?不久,沈伯母又单独请我们去做客。她家的客厅里有六个门,其中的一扇是我们进来的大门,一扇是通向我家客厅的边门,另外四扇大概是各个房间的门吧。客厅里有一套转圈沙发,中间有个茶几,茶几上摆着几个金边碟子,每个碟子里有说不上名儿的小吃。沈伯母让我们吃点心,奶奶示意,我和姐姐各拿了一块小点心。

 

客厅墙上挂着很多画儿,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沈伯母指着一张奔马画儿说:“我们都喜欢徐悲鸿,他画的马,就像要跑出来似的。听说他生了重病,恐怕活不长了。等他死了,这些画儿就更值钱啦。”

 

回家后,姐姐问:“为什么画家死了之后,画就更值钱了 呢?”奶奶说“死了就不会再画了,留在世上的画有数儿,价钱就会哄起来。”“为了让自己更有钱,盼着人家死,是不是挺缺德的?”“沈伯母没盼着人家死。沈家是房东,往后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多念人家好处,别拿坏心眼想人。”奶奶的话,我句句听。不该用坏心眼想人。要说沈伯母可好啦,我跟奶奶去交房租,她还给我两块太妃糖呢。不过,我刚背上书包没几天就听说徐悲鸿死了,—— 沈伯母那张嘴,要是咒起人来,还是挺可怕的。

 

说话两年过去,我非常不幸地进入最讨人嫌的狗不咬的岁数,奶奶恨不得整天把我捆起来,拴在她手心里。她做饭,我就得在厨房呆着,哪儿也不能去。可那个形状怪怪的厨房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不是这儿凸出一块,就是那儿凹进去一块。多出来那块干吗呢?奶奶说,西墙多出来的长方柱子是烟囱,地下室的锅炉、一楼、二楼的壁炉都打这里面的烟道出烟。东墙多出来的一个三尺见方的立柱干吗,奶奶说她也说不上。一天趁她出去倒垃圾,我搬来个凳子,爬上去,拉开方柱子上的对扇小门,里面有个辘轳,吊着根手指般粗细的绳子,下面挂着啥?正看着,奶奶一把抱着我的后腰说:“我的小祖宗,吓死我了,快下来。”“奶奶,您说绳子那一头拴的是啥?”“我哪里知道?再别开那对小门,掉下去可不得了。”我跳下来,抱着凳子,边走边想:说不定那底下是条暗道,通向神秘的迷宫。哪天拿着手电,顺着绳子溜下去探险。奶奶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第二天就用铁链子把那两扇门的手把儿拴住,锁了起来。

 

一个下午,沈伯母急匆匆由前门来到我家,说:“七妈,刚才出门把钥匙锁在屋里,进不了家。”奶奶说:“别急,坐下来喝口热茶,大家想想办法。”“茶,就不麻烦七妈了,倒是想让虎仔帮个忙。”

“他一个孩子家能帮什么忙?”“让他帮我开门。你家这个厨房东墙就是我家饭厅的西墙,以前,饭在厨房做好,大师傅把四盆八碗装进饭匣子,用辘轳放到下面饭厅,然后摇铃。我知道开饭了,打开饭厅的对扇小门,把饭菜端出来。49年后我家败了,大师傅辞了,西楼租给你家,这个饭匣子就再也没用过。七妈,您让虎仔钻进饭匣子,我摇辘轳把他放到二楼。他推开对扇小门,跳进饭厅,然后就能去大门口,拧开门上的碰锁。您看见墙外的摇辘轳手把了吗?”

 

奶奶说“我可从来没见过里面的饭匣子。” 

“在下面,我摇上来给您看。”

 

“虎仔不行,你家的客厅,他摸不着门,还是叫你家沈同下去吧。”

“要是沈同在这儿,当然让他下去。可今儿个,他在大姨妈家,跟表姐妹玩呐。”

 

我抓着奶奶的手,蹦着说:“奶奶,您让我下去吧,我还能找不着大门吗?” 奶奶打开铜锁,摘下铁链子,拉开小门,摸着那根绳子:“这么细的绳子,怕禁不住虎仔。”“没事儿,前几年才换的上好的麻绳。我家请客,满匣子饭菜加上瓷器,怕比他还重呢。七妈,您就让他给我们帮这个忙吧。”奶奶把住小门的拉手,不说话。 

 

沈伯母说:“七妈,您借光,我来摇辘轳。”吱扭、吱扭几声,小饭匣就摇上来。那是个“目”字型的三层的匣子,沈伯母抽出中间的两层隔板,说:“来,虎仔,看你能不能盘腿坐在里头。”

 

“慢”奶奶拉住我的手问:“通一楼吗?”

“不通,到二楼打住,也就四五尺深,掉下去也摔不坏。”我摇着奶奶的手央求:“奶奶,您让我下去吧。”见她没再言语,我跑去搬凳子,胸脯贴着凳面,双手拉着横橙,快步走过去。

 

沈伯母右手把着辘轳把手,左手转动木匣底部的一块长扳,把那块长扳架在两侧的横木上,放开抓着辘轳的右手,使劲儿压了压木匣的底部,说:“虎仔,你瞧,木匣坐在横板上,掉不下去。来,我给你搭把手,进去。”我爬上凳子,猫腰缩脖儿,钻进木匣,盘腿坐下。沈伯母说:“我才想起,虎仔,你得转过来,背冲着我们坐,二楼的小门在对面。”我猫腰出来,踩着凳子转身,扒着木匣的上沿,抬起双脚,伸进木匣,然后猫腰低头坐下。奶奶摸着我的后背嘱咐:“可千万小心啊。”

 

木匣往上提了两寸,沈伯母转动长木板,然后就听见辘轳吱扭,吱扭地尖叫起来。接着只觉得屁股底下轻轻地一磕,沈伯母在上面喊:“到底了。虎仔,到底了。”

 

我用脚尖踢开两扇对门,看见长方形的紫黑色的又光又亮的饭桌,和十二张转圈围着的高大的椅子。桌子、椅子离我都太远,够不着,只有蹦啦。我往前蹭了蹭,伸展两条腿,往下一跳,没站住,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厚实的地毯上。

 

走出饭厅,外面是客厅,有五扇门。一扇虚掩着,肯定不是大门。我拧开另一扇门的把手。里面摆着高大的桃花心木立柜,三扇镜子的梳妆台,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比我家的起居室阔多了。想起姐姐说的,大肉鼻子有钱,我照着镜子想:我的鼻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出好多肉来呢?穿过起居室,推开门,里面有两只栗色五斗橱,两只大床,中间放着两个床头柜。这间屋里出不去,我退出来,把门悄悄关上。

 

刚回到客厅里,听见奶奶在门外喊:“虎仔,虎仔。我在这儿呢。”顺着声音走过去打开门。奶奶一把抱着我的脑袋,仔细打量,好像急着要给我脑袋打补丁似的。我挣开她的手,看见沈伯母身后的沈同。“咦,沈同,你不是到大姨妈家去了吗?”“我在下面等得急死了,上来看看。”沈伯母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说:“沈同,带虎仔去你屋玩,把你的巧克力都拿出来。”







雨林 (2013-12-04 13:53:21)

想起《红楼梦》里贾政打宝玉的那一段。

其实父子和母女之间,都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我自己也颇多感慨的。

雨林还是想费明兄有机会写写男人的难。

费明 (2013-12-04 15:00:34)

说得不错,加上一段,明天发。 其实《天山遗梦》中有些有关父亲的笔墨。

司马冰 (2013-12-05 01:43:32)

打自己的儿子干嘛要抄家伙呢,又不是阶级敌人,那小嫩肉儿,巴掌打足够疼了。被阶级敌人整了,拿对待阶级敌人的方法打儿子,要我我也会记一辈子。还是奶奶明白。大家主儿有大家主儿的规矩,奶奶不吃饭了,而且点出了爸爸打人的症结,爸爸就知道自己错了,自己反省吧。

费明 (2013-12-05 01:59:33)

下面一集加了一段对“爸爸”的理解。

在看央视的八集《京戏》,好看。

敏敏 (2013-12-05 02:01:42)

唉,看的我也挺难受的,我女儿小的时候,我也打过她的。她跟我说:等我长大了有了女儿,我一定不打她。这话我一直都记得,觉得自己不该打她。

司马冰 (2013-12-05 02:03:27)

我还没好好看呢,我得看看。

费明 (2013-12-05 02:51:26)

打孩子是只有在中国人的家庭里才会有的暴力。希望一代比一代进步,以后会少打或不打。

费明 (2013-12-05 03:01:05)
今天上共识网,看到

谢培、刘舒羽:纪录片《京剧》——满足“国家公关时代”需求


同时得知共识网内容总监王科力去世。我和他有过文字的交往,我写得那篇《我所知道的冯国璋的后人》就是王科力编辑并置顶,当作共识网特约稿发布的。王科力今年才30岁,正值盛年。我想去那儿说两句,但用费明或匿名登陆都搞不定,作罢。

天地一弘 (2013-12-05 15:07:27)

中国父母缺乏的是耐性,所以有了许多争执。

费明 (2013-12-05 15:36:35)

我倒很晚才知道,耐心就是爱。

中国人太没有耐心了,看看等公交车的人就知道。 可是1957年理崩乐坏之前,等车的从来都按序排队。大好民心不再,难再。

雨林 (2013-12-05 18:55:54)

也许后来人口的巨大增加也是一个原因?

费明 (2013-12-05 19:45:13)

高速增加的人口可能也是道德沦丧的一个原因。

稀少容易精贵,比如熊猫;高速繁殖、生生不息的往往让人害怕厌恶,如杂草。

多了,就不能保证质量,也就是说教化都不管用了。—— 这样说要挨砖。

海云 (2013-12-20 02:02:49)

我对大人打孩子也是深恶痛绝。

费明 (2013-12-20 02:41:15)

这是传统,希望打孩子的家长越来越少

予微 (2014-01-21 06:06:35)

咦,修改了吗,怎么跟贴里说的打孩子,正文里没有了?

费明 (2014-01-21 06:37:37)

修改得对不上评论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