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19

19                               马蹄酥、黄姨

我总觉得是奶奶的宝贝,到了上海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姑姑才是奶奶最受疼爱的。比方说,我在亭子间翻49年以前的画报和杂志,姐姐就说我不读圣贤书,看些个美女阿飞。奶奶说:“你姑姑说了,开卷有益。”姑姑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有了这句话,就有了尚方宝剑,任谁也管不了我。再比如,我要是不开心,不管怎么撅嘴,奶奶只当没看见。要是姑姑哪天不开心,我大声说句话都不行,生怕一嗓子给姑姑再添堵。可这些日子不知为什么,姑姑一直不开心。突然一天,她满面春风,好像太阳突然穿透了乌云。她笑起来很美,任何人笑起来都美。“有个朋友要来做客。”“啥时候?”“后天。”“我去买菜。” “下午来坐坐,不在家吃饭。”“那就做点心。点心总要吃喽。”奶奶说着,很开心地笑起来。

 

姐姐问:“是不是男朋友?”奶奶说:“这怎么好问?别费脑子,到时候就知道了。快帮我干活吧。”奶奶上街买了精粉,桂花、白糖、香草精、板油和白他油—— 就是butter,上海人都这么叫。后来被爱国贼改称“黄油”,其实并不是黄色。第二天一早,炼出两大碗猪油,滚热的油放在一边晾着。用半碗白他、半碗水和一碗半面,和好了,这是皮面。放在一边,用湿布盖好。再用两勺儿香草精、大半碗白他和一碗面和好了,这是酥面。也放在一边,用湿布盖好。面饧好后,分成十六个汤圆大小的皮面剂子,十六个略小些的酥面剂子。把酥面剂子包进皮面里,用擀面杖擀成一寸宽,一尺多长的薄片。然后卷成细细的、直径不到一寸的面棍儿,放在冰箱里。再用白他油、香草精、桂花、白糖调馅儿,调好后搓成32个圆球儿,这是点心馅儿,也放进冰箱。转天,吃过午饭,奶奶把饭桌收拾干净, 把把冻硬的面棍子转着圈儿,细心地一点点地切成两截,用手按扁后,切面朝外包上圆球儿馅儿。一会儿工夫做好了32个点心,奶奶说这叫马蹄酥,炸出来,可好吃了。

 

“来了,来了”姑姑推开大门高兴地喊着。隔着客厅的玻璃看见姑姑穿了一件灰色的旗袍,她拉开大门说“进来呀。”一个身穿着暗绿色旗袍的女士抱着一束康乃馨走来。奶奶摘下围裙,笑眯眯地迎着;“就盼着你来呢。”阿姨说:“伯母,这是给您的花儿。”奶奶的笑着说:“真好看,这是什么花?” 姑姑替客人答道:“象征母爱的康乃馨。” 奶奶转过来调过去地端详好一阵子,才交给姑姑“拿上楼,放到花瓶里。”双手拉住客人,绽开满脸的笑容:“谢谢你呀!来我家小坐,还想得那么周到。”“费小姐经常提到您,一直想来府上看看。”奶奶说:“来,徽徽,虎仔,叫黄阿姨。”

 

姑姑打开起居室的电扇,又递给客人一把团扇。“黄阿姨,您要不要揩面?”姐姐从洗手间走来,拿着一条湿毛巾问。黄阿姨笑着夸姐姐懂事。您可能要说,虎仔的小姐姐可真会来事儿。错了,她傲得下巴颏朝天,二般人也不会看一眼。今天纯粹是被黄阿姨打动,征服了。黄阿姨真的很动人,羔羊般温顺的脸,笑起来的时候,短短的人中牵启朱唇,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里的愉悦荡漾到嘴角的时候,那雍容华贵,那神韵风采,像梦一样让人着迷。如果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鼻子是性格的显现,那嘴就是人品的表征。粉红色的丰满嘴唇那个高贵呀,看得让人心跳,让人气短。“你也过来呀,叫什么名字?几岁啦?”“我叫虎仔,八岁半。”“八岁半,有零儿有整的。”“我们班有一只鸡,剩下的都属大狗,我属小狗。”黄阿姨听着笑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她也和姑姑也都属狗,同样属性的人有缘分,但显然不喜欢听我说的大狗小狗,这样说下去,又有了老狗,那成什么体统?她又问我念书好吗?是不是很调皮?她说话的时候,嘴的动作很大很夸张,跟平时说的樱桃小口,笑不露齿显然不是一个类型。嘴的动作大,声音便饱满清晰,加上厚重的喉音更显得清雅尊贵。

 

奶奶端着几小碟点心进来,满屋奶香。“伯母,这是您自己做的点心?”黄阿姨站起来接着小碟问。“是我学这做的,叫马蹄酥,这是白他油的,等一会儿还有猪油的。”黄阿姨问:“怎么就我一个人吃?孩子们呢?徽徽、虎仔过来,大家一起吃。”她的话音刚落,我那一只已经下肚。

 

她的左手端起小碟,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中指稍稍托着一只马蹄酥,送到嘴边。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抿上嘴唇,下颌缓缓地蠕动着,说:“太好吃了。怎么做的?”奶奶说怎么做皮儿,怎么包馅儿,怎么用文火慢慢炸,黄阿姨听着点着头说:“我什么时候能跟您学?”“这会儿就行,正想着做猪油马蹄酥呢,来,我给你打下手。”

 

我们跟到一楼的厨房,听奶奶告诉她说,和皮面一定要用凉水,这样和出的面才筋道。早年没有电冰箱,就用刚打出来的冰凉的井水。酥面可以用温热的猪油,不怕它发散。黄阿姨转过身跟姑姑说:“puff pastry不像这样要用酥面,也不是这样一对儿、一对儿地做,但意思差不多。”姑姑说:“什么厨艺到了中国都更精细也更麻烦。”说着话,32个猪油马蹄酥也做好了,黄阿姨又尝了一个猪油的。

 

她把小碟收起来,送到厨房,回来时,我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实在太吸引人了。她走来笑着说:“不可以一直看着人,不可以的,你知道吗?”“为什么不可以?” “不礼貌呀。再说,不要在人面前显露好奇,流露感情。君子喜怒不形于色嘛。”姑姑过来用食指刮着我的脸问:“脸红了没有?”

 

姐姐拉着我送黄阿姨出大门,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洋玉兰说:“Magnolia,真香。”

 

姐姐问:“你最喜欢黄阿姨哪儿?” “手。”“怎么会是手呢?”我说不上出来,但心里明白。我最喜欢妈妈的手,当我发烧,她温软的手捂着我的前额的时候,我真盼着能一直烧下去。什么时候黄阿姨能摸摸我的脸就好了。她的手背像缎子一样光润,骨节处见不到褶子,小小的指甲薄如蝉翼,点缀着指尖。当她端起小碟,白皙的手指被压出一片绯红。掌心丰腴,一定像妈妈的手掌一样。姐姐接着又问了什么我没听见,心里只在想象着被那样双手抚摸的感觉。

三十年后,我的梦做到美国,有了自家的房子,有个标准的一亩地的院落,不合理地密植很多花木。有祖父喜欢的红枫,祖母喜欢的文竹,萧奶奶喜欢的桂花、父亲喜欢的香椿,母亲喜欢的绣球,姐姐喜欢的玫瑰,高洁喜欢的丁香,象征着姑姑的爱和泪的康乃馨。黄阿姨喜欢的洋玉兰。全世界的洋玉兰都是从北美引种栽培的,她的花荷花还要大,不像荷花那样淡薄轻飘、妙曼。它厚重典雅温润,像洁白的                                                                                         羊脂玉。一个月色朦胧的夏夜,我走进小院,望着夜色里洁白的花瓣,闻着微风中淡淡的清香,倾听着切切谆谆的叶鸣花语。不由得想到金陵十二钗,钗钗都有一种或几种花对应、象征。是我的亲人们在刻意模仿红楼梦各个角色,拉上花缘,还是我十几年来没有任何规划,随意间聚集了这样的黄金组合?我在小院红砖路上踱着想着,终于想通了。生命原本就像花木一样灿烂华美,也会一样凋落飘零,花木暗含着、象征着人们未必认知的个性、花品和法则。

回屋时奶奶正在往花瓶里倒水,说:“这花真好看,叫什么来着?”姑姑说:“康乃馨,相传在耶稣受难后,圣母玛利亚落泪的地方长出来的花朵。”“你这个朋友心细,送我这样好看的一束花。我要把它做出来。”

 

奶奶画出了花样,绣出了一对枕头。还用白他油做出了一朵花,紫红色花瓣的每一个皱褶都装扮着人间,淡淡的奶香绵绵不绝,馋得我直流哈喇子,却压根没舍得吃一口。奶奶手巧,马蹄酥就是看人家做,自己琢磨出来的。1960年,姑姑从香港寄来两桶猪油,奶奶做马蹄酥请客。吃到的人们口口相传,惹得杂志编辑记者专程去北京南小街奶奶的住处采访。摄影载文,翻译成多种文字,刊登在《中国妇女》杂志上,奶奶还得到20块钱稿费呢。

 

送客回来后,姑姑说,黄阿姨早年在美国念书,49年后,为了报效祖国海归。她是同事,虽说大十二岁,但很谈得来。奶奶喜欢所有来过我家的客人,总说人家好话。对黄阿姨更是赞不绝口。可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表面平静,和善温顺的好人,却是个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的脂粉豪杰。







梅子 (2013-12-01 13:44:53)

你那时是个小孩子,却能记下那些点心的做法,真是不容易。

雨林 (2013-12-01 14:27:39)

叙述童话的那一句触动了我, "坏人多不受惩罚,反得到原谅,好人白白留下凄美的形象"。如果历史曾经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温良...(其实想起来佛教的文化里也还是有这种氛围的吧)。


(BTW,海归是近来的新词汇,对不对? 会不会不太可能在那时的姑姑的句子里呢?)

费明 (2013-12-01 14:28:11)

记忆场面、画面等等图像比较容易,记忆数量数字很难。所谓的儿时记忆, 并不是当时就一五一十地记住的,而是后来家里人反复提起而不断加深强化的记忆。

你大概总是第一个读者。

费明 (2013-12-01 14:37:08)

雨林,早。 圣经里也有因果报应,(把人家的长子都杀掉,多恐怖)随着文明的进程,人们渐渐宽容。 比如卢钢杀死他的教授,教授的家人却打电话给卢钢的父母劝慰。陈凯歌最近拍的电影《赵氏孤儿》宣扬仇杀很不文明。

用些新词汇,跟张恨水“张飞端起机关枪”那句经典学来的。新词汇很简明,希望能添点儿幽默。

若敏 (2013-12-01 19:20:33)

黄姨,看着文字就会喜欢的人。由此,更心生悲悯。常想,世界怎么那么小。

费明 (2013-12-01 20:53:55)

黄阿姨的儿媳妇跟我在一个公司上班, 你说这个世界有多小吧? 

司马冰 (2013-12-02 02:15:28)

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黄姨的悬念留下了,等你分解。

 

梅子 (2013-12-02 02:54:41)

从你文章的点击率看,喜欢的人大大地,只是他们因为未注册或忙碌来不及留言。

我是个闲人,常常是第一个留言者。我这把年纪,还有个与海内外精英们交流的平台,喜悦、珍惜、尽力是我的原则。

谢谢你的好文。

费明 (2013-12-02 04:42:05)

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就是当他在他姐姐家做客,为他的外甥外甥女们反复弹奏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么几个基本听众,就不会有《天鹅湖。读和写的交流中会有很多新发现,再创作。能有些听众,有些回声,是作者的福分。多谢打气,让我们在交流中愉快地、一起消费生命吧。

费明 (2013-12-02 04:47:43)

下面先要回天津,等着我的先是“星火俱乐部”那个伏笔,那个俱乐部关门就算完了?没那么便宜。这个灾难还没过去,第二次肃反又开始了。

予微 (2013-12-04 03:12:29)

好奇这个黄姨,是怎么一个英雄?但,你要写灾难了吗?

费明 (2013-12-04 03:47:26)

耐着性子,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