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11

 

11                              布绒

星火俱乐部关门不仅是美好的终结,还是祸害的开始,一场殃及几个家庭的灾难已经在酝酿之中。可眼下平静如初,看不出一点儿异样,各家按部就班地过着各家的日子。

 

这天妈妈看完来信,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说:“绒姐要来了” “你是说布绒要来了?” “嗯。”奶奶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眼睛眯成两个弯弯的月牙,脸上泛起甜美的微笑。

 

隐约听说,布绒很早以前在家帮奶奶做事,可她不是佣人;姐姐和我从小都让她抱过,可她不是奶妈。她应当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我们叫她绒妈。

 

为什么会这样盼着她来呢?奶奶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民国十一年五月,正在收割小麦,来了一场大水,万顷良田颗粒无收。水退抢种晚稻,哪晓得中秋前后大雨倾盆,又将晚稼扫荡一空。入冬时节,蚌埠城里到处是灾民。讨饥荒的人们说,入秋断粮。先吃豆饼,后啃树皮。树皮啃完了,只好进城 ——大户人家开粥棚,好赖能打上一碗米汤。

 

一天,费家的伙计正在刷锅,走来一对母女,来到粥棚前,娘倒下。多半是饿昏了,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进来,掰开嘴,灌了碗热米汤。她醒后,强撑着站起来,扶着闺女的肩膀说:“孩子爹死后,俺娘俩逃荒要饭,从睢宁出来。一路上看见遍野的饿死鬼,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上。逃荒的路上,孩子们饿得哭天呛地,爹娘听不下去,抱起来往河里扔……”伙计们听得摇头叹气,奶奶听得一个劲地抹泪。都知道江苏闹灾,没想到睢宁地面惨成这样。娘转身对奶奶说:“施主,俺活不了几天,把这个闺女留下吧。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好歹给口吃的就成。”她推了推闺女说:“布绒,快给施主跪下。”奶奶忙拉起那孩子:“使不得,城里像这样的孩子成百上千,哪里顾得过来?你坐坐,再过半个时辰开粥,娘俩先喝口热的。”

 

转天傍黑,奶奶灭了炉火,准备回家时,那闺女走来,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施主,俺娘,她,她死了。”那时节,饿孚遍野,她娘死在哪里,哪里顾得上?倒是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叫人可怜。拉起她问“几岁啦?”“九岁”“叫啥?”“布绒。”“咋叫布绒呢?”“俺娘说,名字贱了好养活。俺啥也不是,就是破布头上的绒绒儿。”就这么着,她进了费家。

 

布绒聪明勤快,十来岁上,家里的活计样样拿得起来。后来,费家的生意做大,作坊忙不过来,奶奶带她去帮忙,原指望她跑个腿儿,叫个嘴儿,打个杂五的。哪知这妮子心灵手快,凡事儿又好当个家,没过半年,进货出库,配料盘点,一面独当。奶奶看她心中有数,泼辣能干,放手让她当了半个管家。

 

一天油坊的伙计老包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七妈,让俺讨了布绒吧。”奶奶没搭话,好歹把他糊弄走。转天跟布绒拉家常:“布绒,这两天库里的豆子出去不少,可进来的豆油不多。”“还算好啦,七斤黄豆出一斤油。去年大旱,收上来的黄豆干瘪,豆饼出得多,榨出的油是少些。”“真心中有数。”奶奶笑着夸奖她。 “自打用上七爷买的榨油机,伙计们穿上衣服干活,我就常去油坊。啥时候去,里面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老包这个工头儿能干。”奶奶边听边端详:没留神,布绒这闺女悄悄地出落得这般水灵,浓眉大眼,皮肤雪白。怨不得伙计长工们见了,个个嬉皮笑脸。虽说对布绒都没有歹心恶意,虽说斗嘴都不是布绒的对手,但一个大姑娘家抛头露面到底不是个事儿。因问道:“那老包大名叫包永贵,家在肥东解集乡,说来还是我娘家远亲呢。你看这人咋样?”“不赖,忠厚老实,不像那些年轻后生,说话总要沾个香香。”“他跟我打听你呢。找男人要找个身子扳儿好,为人厚道的,别的都在其次。老包虽说比你大十岁,却是个过日子的人儿。” 布绒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大辫抓在手里,低着脑袋,卷着辫梢,半晌才说:“我是七妈的人,七妈给我做主。”几天后,院儿里腾出一间房,两口子过上小日子。

 

说话到了民国三十四年,奶奶的外婆染上风寒。到底是个九十岁的老人,倒下便一病不起,奶奶忙带上布绒回肥东探望。眼见着老人家卧病难愈,便做了寿衣,置了寿材,把布绒留下照应,独自北上蚌埠忙生意。抗战刚刚胜利,光复后的江浙有钱没粮,大米豆油炒出了天价,可榨出来的油赶不上趟儿,急得奶奶蹲在油坊琢磨:原来,推绞盘榨油要力气,早该换年轻人。遂留下一个伙计交接,其他几个上了年纪的都换下来。让老包干啥呢?外婆有十亩水田,一个水塘,要人照应,不如让老包去。再说布绒怀有身孕,两口子成亲多年,第一次怀上娃娃,老包回去,也有个照应。不用说,两口听了自是欢喜。转年布绒添了个胖小子,大排行老四,小名就叫小四儿。老包干活是把好手,水塘养鱼养鸭,水田一年两季,到秋赶着驴车给蚌埠送鸡鸭鱼肉。他们跟费家多年,又沾亲带故,老外婆去世,干脆把水田地契给了他。

 

老包为人忠厚,重义轻财,在城里半辈子,见过世面,不久便被乡人举为保长。哪知过了年,赶上土改——啥叫土改?抢你家钱粮,分你家田地,要你家性命——刚刚到手的十亩水田让他戴上地主的帽子,更不妙的是他才当上的保长,那可是要命的,外乡的保长一律枪毙。布绒吓得忙给老包拿了几件洗换衣服,打发他去上海费七爷家避风头。几个月后,风声平静,老包惦记老婆孩子,悄悄回乡,不料一进村就被抓住。合肥城人武部部长下来,开了个公审大会,立马枪决。

 

作为反革命家属,布绒被管制。去年管制解除,她给七妈打了一封信,把儿子留给他大伯,自己坐火车来到天津。奶奶这辈子搭桥修路、积德行善,最对不起的就是布绒。听说她要来天津陪伴,有了救赎良心的机会,天天盼着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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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下学回家,刚进客厅,就听见说笑。跑上三楼,推开厨房门,看见奶奶妈妈爸爸围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婆说话。我把书包放在墙角,踮着脚尖打量。来人比奶奶稍高,比妈妈稍矮;头发不像奶奶那样盘成发髻,也不像妈妈那样烫成波浪。半长发折到脑后,被一把银篦子别住,发稍儿朝上,剪得齐刷刷的,看上去又清爽又利索。她大概听到动静,转身笑着说,是虎仔吧?还记得我吗?奶奶说:“他那会儿不过两三岁,哪里记得?过来,这是你绒妈。”

 

绒妈黑红的脸膛上有几个伤疤,看上去比奶奶还显老相。一件干净的蓝丹士林大襟,黑裤,白袜,一双略裹过的半大脚。奶奶说过,布绒进费家,就给她放脚,但四五岁缠过的脚,到底还是落下残疾,跟常人没法比,比我的脚还是强多了。“来,虎仔,吃麻饼。”绒妈招呼着。我怯生生地走过去。

 

麻饼、烘糕、寸金、白切,是合肥的四大名点。麻饼有点像天津的什锦月饼,外皮一层烤得焦黄的芝麻,硬馅儿,嚼起来咯嘣咯嘣地响,咬的时候从来不敢使劲,生怕把牙咯掉。奶奶说,绒妈还带来合肥城的糟鱼、豆瓣酱、咸鸭子,都是家乡特产。奶奶的合肥口音把 “布绒”,叫成“播营”;绒妈一口一声的“七妈”听起来像“恰妈”。四大名点加上四个安徽方言,我家更像合肥城,绒妈也更像我家人了。







司马冰 (2013-11-22 12:16:02)

“啥叫土改?抢你家钱粮,分你家田地,要你家性命”。总结的真到位,然后你就是地主富农,不但打到了你,还让你子孙后代永世不得翻身。

费明 (2013-11-22 12:33:12)

你注意到了吗?这里的包永贵就是《三代沧桑》中的那个保长。

编织一部由互相关联的中短篇、散文、纪实构成的《人间》是我今生今世的野心。

司马冰 (2013-11-22 12:44:40)

没有注意到,我得再去看看。你的这个“野心”挺让人振奋的和期待的,尤其是“互相关联”的网状结构,讲述社会历史大背景下一段时期的人间悲喜剧,就更有层次和立体感。

梅子 (2013-11-22 14:54:58)

同感!那段历史伴随我的一生。。。

费明 (2013-11-22 15:21:21)

我的小伙伴,小牛,爷爷去世早,留下六亩薄田,奶奶就成了地主。六亩, 一年打1000 多斤粮食,全家好几口人,连饭都吃不饱,就让儿孙后代背上一辈子包袱。所说的阶级矛盾是客观普遍存在的,还是为了某种目的编造出来的?

雨林 (2013-11-23 13:44:27)

布绒,又是一个个性鲜明的女性。期待下面的故事。

费明 (2013-11-23 13:59:26)

早晨好。

这么早就开工了?

若敏 (2013-11-24 03:19:31)

期待你的《人间》,你的小说,每个人物都很鲜明。每个情节都很引人入胜。谢谢分享!

费明 (2013-11-24 09:44:02)

巴尔扎克写了由近百部(一说53部)中长篇小说组成的《人间喜剧》。我想借他的模式,写一部miniture 《人间》,大约1%的篇幅。《承德道31号》是其中的一部。不同的是,各篇故事发生的地点年代虽然不同,但几个主要人物不变,由此,有些松散的联系。如果每周能贴三篇,大约一两年即可有个轮廓。So, help me, my friends. 

予微 (2013-12-18 04:23:43)

福祸相依,因为勤劳成了地主,却被懒惰的流氓无产阶级要了命。

据我爸爸说,他的爷爷,治病救人无数,不收穷人的钱,办学惠及乡里子弟,建平价仓储粮到灾年拿出来救助乡民,到了那个年代,还是被拉出去毙了。哎。

费明 (2013-12-18 07:54:32)

恶人当道,好人蒙难的世道。看看现在的官二代,就知道当年搞革命的目的;看看今天的金三胖,就知道专政的本质。

潘登仙 (2014-07-19 03:47:08)

期待国民党回来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