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10

 

10           聂大妈

我打小儿就爱胡思乱想,逮着一个念头,就会顺藤把整个瓜地摸一遍。这天看到报纸上有个征求飞鸽自行车最佳外形设计的广告,第一名还有100块钱的奖金。我应当应征,给出一个最佳方案,飞鸽自行车就应当像只鸽子,车灯像鸽子脑袋,照明灯泡像那对红眼睛,车把像翅膀……,我坐在沙发背后的地板上想,那么多设计方案像好多只到处乱窜的小兔儿,突然来到眼前,又立马跑得无影无踪。

 

沈家妈妈来了。她看不到我,我也就不用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反正她没什么大事,坐坐就走,一会儿,听见奶奶跟她说些个家长里短的闲话。跟姐姐不一样,我从来不喜欢听大人说话,随便她们说什么,就是不往耳朵里进。可当听到“张小洁”那三个字的时候,耳朵一下子就竖起来。

 

七妈,您什么时候认得张小洁的?

“抗战后。”

 

“认识的时间不长。”

“虎仔他爸早就认得她。抗战时,七爷把孩子们接到上海念书。孩子们一进花花世界,就泡在歌舞场里。下学就往兰心大戏院、卡尔登大戏院跑。张小洁是个淮安乡里的孤儿,自幼被‘新安旅行团’收养。天生的好嗓子、好身段让她走红。后来跳槽到中国歌舞剧社,成了《孟姜女》那出戏的台柱子。虎仔他爸着迷得不得了,吓得我赶快把他拉回蚌埠念书。后来,张小洁北上天津,心想着往后没事儿了呢,谁知她又找上门来。”

 

“这个女人箭羽耳、尖下巴,桃小嘴、天鹅脖子,水蛇腰,看上去就有七分狐媚。”

“我们婆媳都怕出事儿,巴不得她别来。要说她也挺可怜,单身,不能上台演出,在中药房做事。”

 

我急着解手,跺了跺地板站起来,一溜烟跑进厕所。出来的时候,沈家妈妈说:“你这个小人精,躲在那里偷听我们讲话。”我说:“沈家妈妈,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

“那你藏在沙发背后干什么?”

 

奶奶说:“这孩子就是魂不守舍,你要是不管,他能在那儿呆上几个钟头,想啊想,也不知道他成天想个什么。”

 

*******

一天下午,聂大爷进门,风风火火直奔三楼。

“七妈,七妈,快救命。”

“怎么啦?瞧你跑这一头汗。坐下,喝口水,有话慢慢讲。”

“不行,老婆在后面追,马上就到。”

“到底是什么事儿,闹到这儿来?”

“她问我昨天在哪儿过的夜,我顺口说,当然在费家。这下可惹了大祸,她一定要来三面对证。拦不住,我先跑来。”

 

奶奶对姐姐说:“徽徽,你下去,把过道门关上,没有我的话,别让聂大妈上来。”看着姐姐下楼,她转过身来,厉声道:“明知道我最恨沾花捻草的男人,你让我替你说谎?”聂大爷满头汗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听着二楼传来吵吵声,我说:“聂大妈到了吧?我下去看看。”刚走两步就听见聂大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七妈,要是闹得二先生知道,我这个老脸往哪儿搁?您救我这一遭。”奶奶说:“虎仔,你去,让她上来。”

 

聂大妈姓骆,成天吵架,压根儿就不像过日子的人。当初怎么会娶她呢?要说也该着聂大爷倒楣:媒人送来一张相片,聂大爷看了,不感冒,随手夹在一本书里。几天后媒人来找,说,有意思给个回话;没兴趣把相片退给人家。可他记不得相片夹在哪一本书里。媒人回去一说,骆家小姐气得跳高,相片落在男人手上,那不是糟蹋人吗?跑上门来又哭又闹,聂家哪里丢得起这个份儿?硬着头皮把她迎进大门。奶奶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口气,要不怎么说媳妇是一家的幸运和不幸的根源,要不我干吗要为你爸相亲呢?

 

客厅里的聂大妈正在火头上,站在那儿喘粗气,双手掐腰,眼睛贼亮,面色铁青,鹰勾鼻子往前往下勾着,再多使一点劲,准能够着尖尖的下巴。听说七妈有请,她抿了抿乱蓬蓬的头发,抻了抻衣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我上三楼。

 

奶奶满面春风:“他聂大妈,这一晃六七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来,过来坐。”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气急了,七妈,我哪敢来您府上现眼?”

 

“啥事儿? 别着急,好好说。”

“您是长辈,原不该造次。可您也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辛酸。七妈,您别把我当晚辈,就当一个女人,今儿个,您这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说话。您说说,我家的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过日子,免不了斗嘴。跟男人,免不了受气。你七爷在上海讨了个小老婆,咋样呢?能跟他离婚吗?为这个家也不能离呀。我这一代人都是这样忍气吞声过来的。听七妈一句话: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退一寸,他进一尺;饶了初一,还有十五。”

 

“不会啦,有我呢。再有啥事儿,找我。”奶奶说着站起来,见聂大妈不再说话,就把客人带来的合肥烘糕、麻饼、外加上几个馒头包了包,重重地垛在聂大爷手上:“还愣着?还不跟你媳妇一块回家?”

 

他们走后,姐姐问:“奶奶,聂大妈在客厅说要三方对证,怎么上来就变了呢?”奶奶说:“她不过想出他的糗罢了。见好儿就收,是你聂大妈的聪明。人说她人品不好,其实就是长相凶点儿。她今天说的几句话,句句在理,句句得体。你聂大爷是个东西?哪个男人是个东西?我一听这话就急:“哎,哎,男人都不是东西,那我呢?” “别捣乱,说正经事。”姐姐说着转身问:“要是三方对证,您是说瞎话护着聂大爷呢,还是说实话让他们两口子打架?”“清官难断的家务事,碰上这档子事儿,奶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弥陀佛,她没这么问,也没跟这儿闹。”

 

我不明白,聂大爷干吗不在家里睡觉,一定要去别的地方睡觉,那个别的地方是哪儿呀?有那么好吗?姐姐问:“你还记‘让我们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谁唱的?”“张阿姨呗,这跟聂大爷去哪儿睡觉有什么关系?”她的两根食指从两边顶住我的太阳穴,狠劲儿转了几个下,好像要把我的脑袋拧开窍似的:“你没看她冲着谁唱的吗?小傻瓜,多动动脑筋。”

 

聂大爷再没露面,一直到上了大冻才来,应当是冲着我爸来的。可刚进爸爸的房间就退了出来,像挨了一棍子似的,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灰溜溜地走了。打那儿,再也没来我家。


几年后,我在大街上,听见有人喊“虎仔,虎仔”谁呢?转脸见着正在卖冰棍的聂大爷,他笑呵呵地拉着我去吃阳春面。走进一家小面馆,他把两只手提冰棍壶放在一边,坐下说:“我跟你提起过1952年你爸做了一笔大生意吗?”“不记得。”他说:“1949俞启孝的伯父俞大为,让他去台湾,弟弟俞启葳要他留下,在天津襄助,恢复经济,发展生产。他留在中国,结果坐了班房。俞启葳就是黄敬,天津市的市长,江青的前夫。”我问:“那生意呢?”“别着急,听我说呀。1952 年俞启孝领军建缝纫机厂,不到一年就把产品推入市场。但生产旋梭外壳的冲床的精度不够,针尖间隙不配,不是卡线就是断针,这才引进德国布鲁特勒公司生产的冲床,这笔买卖是我和侯先生帮你爸做的。买卖做成,你爸拿到好几个八仙。” 他说的八仙,就是%,英文的percentage的译音。临走他问:“虎仔,那天聂大妈去你家闹,把你聂大爷的脸丢尽了,你会看不起他吧?”“没有啊,聂大爷永远是我的聂大爷。”







梅子 (2013-11-21 01:45:02)

赵发达是告密者吧?

雨林 (2013-11-21 02:20:26)

因为不是侦探小说, 所以我想这样的安排是好的。另外,在网络上连载的作品,大概也还要照顾到这种阅读的特殊性。海云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体会。

你这样注重读者的反应,其实在网络的年代会让写作更难。 以前的作品不都是在出版以后才有反馈的呀。

 

(你这里提到的一些歌,我都没有听过的。 此外, 你把聂大爷和那个张阿姨在这里联系起来了,虽然和聂大娘的那一章有了呼应, 我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因为他是父亲的好友。 也因为心里不情愿这个张阿姨是这样随和的。)

梅子 (2013-11-21 02:22:24)

我不会写小说,只是从小到大看得多,所以看前面猜测后面,甚至连电视剧的台词都猜个差不多,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读得仔细。

我觉得至少这里可以这样写。

费明 (2013-11-21 02:38:07)

张阿姨是爸爸婚前的朋友,婚后的秘友,因此妈妈才会那样敏感。张阿姨这个天涯歌女其实也很悲惨,无依无靠,有点想红楼梦里的云儿。你提的一件容我再考虑。

那些歌儿都是五十年代最红的女声独唱歌曲,很好听,我想在youtube 能够找到。

费明 (2013-11-21 02:40:57)

这样说就明白了,所谓悬念,并不是让人费解的扣子,而是特意在这儿留下一个豁子,等着将来填补。

费明 (2013-11-21 17:37:17)

《承德道31号》这个连载,一天一篇,已经发了11篇文章。多谢所有跟读的读者,真要谢谢大家。没有你们得跟读和期待,这个中篇是写不好的。大约还有18篇, 在这个地址居住的三年期间的故事就写完了(1953-1956)。但是这样的故事并不完整,为了展现文中人的命运,紧接着是其续集,当然跟承德道这个地名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剪影1972年和1988年的若干片断。对人物各自的命运有个交待。

看来,要到春节前才能结束。

*******

其他四个中篇,大致也采取相同的架构。这样叙事比较经济,比较适合现在的生活节奏。

*******

近日家中来人较多,一直要到明年初才会静下来。这期间很难保证按时发文,先在此打个招呼。

若敏 (2013-11-21 22:21:36)

你们一家对赵发达和赵金秀一家是有恩的,他不会恩将仇报吧?

与雨林有同感,觉得张小洁与聂大爷的关系,让人不太舒服。当时是否已经是一夫一妻制了?不过,人生百态,不同的人,才能构成大千世界。不可能都是完美之人,道德之人。

春阳 (2013-11-21 23:20:37)

谢谢费明,很喜欢这篇,期待下文。

费明 (2013-11-22 01:48:11)

你说的不错, 赵发达未必像要伤害我家,但有这么个立功邀赏的机会,也就顾不了许多了。这是人性的,尤其是那年间人性的悲剧。

张阿姨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心疼。我再想想。

费明 (2013-11-22 01:50:22)

谢谢你捧场。我希望这篇小说中能有若干亮点,这样读起来才不会睡觉。

费明 (2013-11-23 01:46:32)

正是。

讨论一个写作的问题:悬念是让读者一下子就能猜出来好呢,还是让人费一番周折才能猜出来好?

予微 (2013-12-18 04:09:06)

五十年代还是有俱乐部呢,比起六十年代出生的我们,真是丰富多了。

费明 (2013-12-18 07:50:21)

短暂的,给几个家庭带来灾难的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