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

    春天(简体字在后部)

 

 

 

        離開生活了六年的杭州已多年了。杭州的山山水水、花鳥樹木、四季美景、人物風情、歷史文化都令我回味無窮,而最讓我迷戀的,是她的春天。

 

        從小學算起,我不知寫過多少篇歌頌春天的作文。所寫的春天,並非為了歌頌大自然,而是因應黨的需要,鸚鵡學舌地借自然之春贊美什麽工業的春天、農業的春天、科學的春天、教育的春天、改革的春天……那時,我一邊在報紙上搜刮春天的詞句,一邊在心裡嘀咕:為什麽總喜歡用春天做文章,究竟春天美在何處?在我的觀念裡,春節前迎春花市裡的鮮花就代表春天,芍藥、劍蘭、銀柳、雞冠花、菊花及桃花、吊鐘等等花卉,忽然在一瞬間匯成一條繽紛的河流,沒有任何先兆或預報。那些花被人買回家,修剪整理後插進花瓶,供在廳堂。元春一過便露出萎靡狀,不出半月便全歸大化,驚鴻一現的春天便隨花枝殘骸銷聲匿跡,陰霾緊接而來。整個春天淫雨霏霏、千霉勁發,一切都像罩在一個不冷不熱的大籠屜裡慢蒸細煮一樣,墻壁布滿水珠,花葉焉頭耷腦,長髪無法飄逸,連夢,也像泡在水裡的花蝴蝶,有翅難飛。真不知道春天美在何處。老一輩常教我要惜春,大概只因它居一年之首吧。直至高中畢業後讀了幾首古詩,才朦朧而遙遠地感受到一點點春天的美。到我三十歲那年,杭州的春天終於讓我明白,我這個出生在西江邊,成長在南國的人,其實從沒見過真正的春天,過的只是年曆上的春季而已。

 

        那年春節過後,冬揮動冷的魔杖和春較量,我用加衣減衣去裁判它們的勝負。添衣時疑惑:詩人不是說江南春早嗎?怎麽還感覺不到春的氣息?減衣時希冀:一夜春風,明晨可會見到千樹萬樹梨花開?碰上煙雨纏綿,我在傘下祈盼:自然的新娘啊,你何時才撩起面紗,讓我快快一睹春之芳顏?

 

        一個夕陽揮灑的黃昏,我到西湖邊探春。眼前的孤山靜靜地孤立湖中,山上的樹,舉珊瑚般的樹冠分割著晚霞;棲霞嶺立我背後,落霞棲嶺,嶺棲落霞;湖光瀲灩,弱風微瀾,水輕蕩,霞滿天;白堤,如蛇相的素貞懶臥於綠波上,頭枕斷橋,孕孤山在腹中,尾巴輕輕搭在梧桐遮天的北山路上。放眼望去,樹,未披茸裝,都一副嶙峋模樣,春天在哪裡呢?隨意一瞥,不遠處的草地上,幾枝小花蕾闖進眼簾,她們含苞待放,像一枝枝朝天而立的朱筆插在綠草坪上,仿佛等誰來拈筆輕書春之預告。花蕾的四周,散滿了玉蘭花脫下的毛殼。玉蘭花苞,如初登舞臺的芭蕾舞姬脫去了狐裘,只穿貼身舞衣羞澀地踮足靜立枝頭;被冬天凍瘦,凍黑了的枝椏已顯出豐潤,柔軟,且透著淡淡的嫩綠;回首四望,金色的晚霞沛然瀉滿萬蕾千枝,春天,於我踏入人生暮春之際已悄然埋伏,隨時都會驟然現身,我將會落入怎樣的春色裡?

 

        春風攜來春雨幾場,春天隨雨的腳步輕輕歸來了。再不用刻意尋,仔細覓。楓葉,慢慢舒展握了一個冬天的小拳,把嬰兒般粉紅的嫩掌伸向我:瞧,春天在這裡!朵朵桃花含宿露,一樹梨靨春帶雨;鬱金香、馬蹄蓮,舉高腳的酒杯邀我喝春釀的美酒;白玉蘭正待卸下禦風的帆,紅玉蘭已迫不及待艷幟高揚;幾天前還是光禿的枝椏,轉眼都撐開了或鵝黃、或嫩綠的華蓋;無數小鳥在裡面婉轉情愛;牽牛花忙著擺開喧鬧的喇叭陣;堇,搖起千張貓臉“喵喵”輕叫;花,和風舞蹈;葉,亮槍展旗;風,柔聲吶喊;看這裡,弱柳扶風嬌無力,望那邊,綠杉擎天弄雲影。驀然間,我已身陷重圍成了春的俘虜,在花氣襲人的牢營裡享受無限春色……宋祁說:“紅杏枝頭春意鬧”,難怪連太陽也被吵得睡不成懶覺,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了!

 

城裡,斑斕春色奪我心魄;郊外,郁郁黃花牽我神魂。那幾年由於工作需要,我頻密地奔走在江、浙、滬之間,長江三角洲平原在我的眼前狂展廣袤,豪秀奢黃。

 

過去,黃色象征皇權,非皇族不能用。當我看到原野上競相噴薄的燦爛黃花時不禁概嘆:皇家條文禁得住百姓,卻管不了田頭這小小的油菜花。這質樸小花,在太陽賦予的光輝下變幻無窮,讓尋常百姓盡享黃色氣派!

 

每年二月末三月初,便有知春的油菜花蕾率先靜靜綻放,綠原上浮起夢幻似的黃煙幾縷。日昇月落,星移斗轉,黃漸濃,煙成霧,一天深似一天,黃色的雲霧輕舒漫卷緩緩鋪張,逼著綠色步步隱退,最後全敗於黃色之下。清晨,黃花齊仰笑臉迎太陽萬斛金輝;晨風,揚起無形的巨犁翻耙花海,海面百浪千濤,唯有彩蝶,不見漁舟;花間,無數露珠熠熠生輝,仿佛昨夜的星辰全落到花叢。中午,火傘高張。傘下,黃被細炙慢烤,緩緩融化著,冉冉昇華著,從深黃漸淺、漸淡,更強烈地反射陽光,叫人不敢直視。夕陽斜掛,昇華到半空、被太陽熔煉過的黃重返花裡,令朵朵黃花噴出太陽的金光。投影於花海的飄飄雲朵,與縱橫交錯、曲折回旋的黑褐阡陌交疊攜手,共同祭出一幅幅魔幻圖騰,為花海增添了無窮的神秘。倘若烏雲滿天,原野就會明黃鋪地;烏雲越沈,明黃越亮;烏雲欲挾雷霆震散黃,而黃則默默地還以顏色。山谷中的油菜花,則是另一番絕妙景象。初春,黃花踏著春的節奏開始爬山,至仲春,山谷裡風流花動,黃中泛綠,黃綠相映,仿佛半山腰間憑空抖出一巨幅隨風飄動的黃綾……這連天接地的黃啊,怎是皇家的一片黃幔、一頂黃傘、一條黃腰帶可以媲美?皇家排場再大也難敵天地的氣派!

 

大自然的春天,每年都張揚肆意的美色艷覆杭州,春去春來,我享艷福六回。離開杭州回到南國轉眼又過了六年,人生逝去的光陰也一去不回。三月的南國依然濕熱混沌,真可謂“無春勝有春”。幸好,杭州的春天總能驅走我心中的鬱悶,那縷縷明媚春光,常常沖破迷蒙透進心窗。我想,人生路上不如意之事常有,倘若把生活中美好的片斷,變為另一種杭州之春長留心間,那麽,我的生命就會春光長在!

 

2006619

 

 

                                           一    春天

 

        离开生活了六年的杭州已多年了。杭州的山山水水、花鸟树木、四季美景、人物风情、历史文化都令我回味无穷,而最让我迷恋的,是她的春天。

 

        从小学算起,我不知写过多少篇歌颂春天的作文。所写的春天,并非为了歌颂大自然,而是因应党的需要,鹦鹉学舌地借自然之春赞美什么工业的春天、农业的春天、科学的春天、教育的春天、改革的春天……那时,我一边在报纸上搜刮春天的词句,一边在心里嘀咕:为什么总喜欢用春天做文章,究竟春天美在何处?在我的观念里,春节前迎春花市里的鲜花就代表春天,芍药、剑兰、银柳、鸡冠花、菊花及桃花、吊钟等等花卉,忽然在一瞬间汇成一条缤纷的河流,没有任何先兆或预报。那些花被人买回家,修剪整理后插进花瓶,供在厅堂。元春一过便露出萎靡状,不出半月便全归大化,惊鸿一现的春天便随花枝残骸销声匿跡,阴霾紧接而来。整个春天淫雨霏霏、千霉劲发,一切都像罩在一个不冷不热的大笼屉里慢蒸细煮一样,墻壁布满水珠,花叶焉头耷脑,长发无法飘逸,连梦,也像泡在水里的花蝴蝶,有翅难飞。真不知道春天美在何处。老一辈常教我要惜春,大概只因它居一年之首吧。直至高中毕业后读了几首古诗,才朦朧而遥远地感受到一点点春天的美。到我三十岁那年,杭州的春天终于让我明白,我这个出生在西江边,成长在南国的人,其实从没见过真正的春天,过的只是年历上的春季而已。

 

        那年春节过后,冬挥动冷的魔杖和春较量,我用加衣减衣去裁判它们的胜负。添衣时疑惑:诗人不是说江南春早吗?怎么还感觉不到春的气息?减衣时希冀:一夜春风,明晨可会见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碰上烟雨缠绵,我在伞下祈盼:自然的新娘啊,你何时才撩起面纱,让我快快一睹春之芳顏?

 

        一个夕阳挥洒的黄昏,我到西湖边探春。眼前的孤山静静地孤立湖中,山上的树,举珊瑚般的树冠分割著晚霞;栖霞岭立我背后,落霞栖岭,岭栖落霞;湖光潋滟,弱风微澜,水轻荡,霞满天;白堤,如蛇相的素贞懒卧於绿波上,头枕断桥,孕孤山在腹中,尾巴轻轻搭在梧桐遮天的北山路上。放眼望去,树,未披茸装,都一副嶙峋模样,春天在哪里呢?随意一瞥,不远处的草地上,几枝小花蕾闯进眼帘,她们含苞待放,像一枝枝朝天而立的朱笔插在绿草坪上,仿佛等谁来拈笔轻书春之预告。花蕾的四周,散满了玉兰花脱下的毛壳。玉兰花苞,如初登舞臺的芭蕾舞姬脱去了狐裘,只穿贴身舞衣羞涩地踮足静立枝头;被冬天冻瘦,冻黑了的枝桠已显出丰润,柔软,且透著淡淡的嫩绿;回首四望,金色的晚霞沛然泻满万蕾千枝,春天,於我踏入人生暮春之际已悄然埋伏,随时都会骤然现身,我将会落入怎样的春色里?

 

        春风携来春雨几场,春天随雨的脚步轻轻归来了。再不用刻意寻,仔细觅。枫叶,慢慢舒展握了一个冬天的小拳,把婴儿般粉红的嫩掌伸向我:瞧,春天在这里!朵朵桃花含宿露,一树梨靨春带雨;郁金香、马蹄莲,举高脚的酒杯邀我喝春酿的美酒;白玉兰正待卸下御风的帆,红玉兰已迫不及待艳帜高扬;几天前还是光秃的枝桠,转眼都撑开了或鹅黄、或嫩绿的华盖;无数小鸟在里面婉转情爱;牵牛花忙著摆开喧闹的喇叭阵;堇,摇起千张猫脸“喵喵”轻叫;花,和风舞蹈;叶,亮枪展旗;风,柔声吶喊;看这里,弱柳扶风娇无力,望那边,绿杉擎天弄云影。驀然间,我已身陷重围成了春的俘虏,在花气袭人的牢营里享受无限春色……宋祁说:“红杏枝头春意闹”,难怪连太阳也被吵得睡不成懒觉,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了!

 

城里,斑斓春色夺我心魄;郊外,郁郁黄花牵我神魂。那几年由於工作需要,我频密地奔走在江、浙、沪之间,长江三角洲平原在我的眼前狂展广袤,豪秀奢黄。

 

过去,黄色象征皇权,非皇族不能用。当我看到原野上竞相喷薄的灿烂黄花时不禁概嘆:皇家条文禁得住百姓,却管不了田头这小小的油菜花。这质朴小花,在太阳赋予的光辉下变幻无穷,让寻常百姓尽享黄色气派!

 

每年二月末三月初,便有知春的油菜花蕾率先静静绽放,绿原上浮起梦幻似的黄烟几缕。日昇月落,星移斗转,黄渐浓,烟成雾,一天深似一天,黄色的云雾轻舒漫卷缓缓铺张,逼著绿色步步隐退,最后全败於黄色之下。清晨,黄花齐仰笑脸迎太阳万斛金辉;晨风,扬起无形的巨犁翻耙花海,海面百浪千涛,唯有彩蝶,不见渔舟;花间,无数露珠熠熠生辉,仿佛昨夜的星辰全落到花丛。中午,火伞高张。伞下,黄被细炙慢烤,缓缓融化著,冉冉昇华著,从深黄渐浅、渐淡,更强烈地反射阳光,叫人不敢直视。夕阳斜掛,昇华到半空、被太阳熔炼过的黄重返花里,令朵朵黄花喷出太阳的金光。投影於花海的飘飘云朵,与纵横交错、曲折回旋的黑褐阡陌交叠携手,共同祭出一幅幅魔幻图腾,为花海增添了无穷的神秘。倘若乌云满天,原野就会明黄铺地;乌云越沉,明黄越亮;乌云欲挟雷霆震散黄,而黄则默默地还以顏色。山谷中的油菜花,则是另一番绝妙景象。初春,黄花踏著春的节奏开始爬山,至仲春,山谷里风流花动,黄中泛绿,黄绿相映,仿佛半山腰间凭空抖出一巨幅随风飘动的黄綾……这连天接地的黄啊,怎是皇家的一片黄幔、一顶黄伞、一条黄腰带可以媲美?皇家排场再大也难敌天地的气派!

 

大自然的春天,每年都张扬肆意的美色艷艳杭州,春去春来,我享艳福六回。离开杭州回到南国转眼又过了六年,人生逝去的光阴也一去不回。三月的南国依然湿热混沌,真可谓“无春胜有春”。幸好,杭州的春天总能驱走我心中的郁闷,那缕缕明媚春光,常常冲破迷蒙透进心窗。我想,人生路上不如意之事常有,倘若把生活中美好的片断,变为另一种杭州之春长留心间,那么,我的生命就会春光长在!

 

2006619

 

 






雨林 (2013-11-03 14:40:09)

感谢玉萍贴上简体字版本,方便各个地区的读者。期待你这个连载,只是有点可惜以前的评论消失了。

天地一弘 (2013-11-05 00:08:46)

谢谢分享!

大自然的春天总是让人无限喜欢,于是每个人每一年都有无限情怀来抒发这种情怀。

好一个美丽的春天。

黎玉萍 (2013-11-05 23:39:48)

謝謝玉林!我的文章幾乎都是正體字版,有時沒留意就直接上去了,忽略了或許有些朋友不習慣。還是我先生改過來的。

辛上邪 (2013-11-12 21:48:49)

玉萍好福气——杭州确实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