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 下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在友姐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唐唯楠坐上班车,到达河边渡头已是下午两三点钟了。艄公告诉他,晚上有一班东去的船,大概九点经过。他向艄公买了几根番薯和一个鸡蛋,坐在渡头的树荫下耐心等待。

晚上他登上客船,船上的售票员问:“去哪?证明给我。”

他摇摇头。

“没证明?那你在下一站下船。”说着漫不经心地瞟来一个复杂的眼神。

唐唯楠马上醒悟过来,他连忙摸出一张五毛的票子悄悄递过去,小声说:“同志,乡巴佬不懂规矩,你给个方便。去南山市。”

售票员没说话,照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收好钱,甩给他一张船票。

拂晓,客船停靠在距离市区五公里外的码头。他离船登岸,往市区而去。虽然在生死场里兜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然而此刻他顾不上感慨,只集中精神寻找突围的缺口。他决定先上法院。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警官极不耐烦地只听他说了不到五分钟就轰他:“这种事不归我们管,你去别的地方问问。”

“法院不管这事,那我应该去什么地方?”

“你这种事应该去找落实政策办公室。”

“同志,谢谢你。能给我那办公室的地址吗?”

“在市政府。”

他再三道谢后立刻赶去市政府。

市政府大门,一个大兵手持一杆上了刺刀的枪,直挺挺地立在门外的哨位上。唐唯楠走到传达室,询问落实政策办公室怎么走,里面的人指示他:顺外面的围墙一直往右拐,到那就看见牌子的。他走了大约三百来米,果然找到了地方,他推门进去,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一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大标语下正低头忙着,一堵齐胸高的围栏,把她和来办事的人隔开。唐唯楠站在围栏前等着,不敢打扰她。老半天过去了,那女人才翻翻眼皮冷冰冰问:“什么事?”

“同志,你好!几年前我被人诬告强奸,现在想要求复审平反,落实政策。”

那女人一听强奸两字立刻皱起眉头,像看到了极恶心的东西一样,厌恶地说:“强奸是刑事罪,你到法院去。”

“我去过法院了,他们说不归他们管,让我来这里。”

女人漠然地说:“笑话,强奸和我们落实政策有什么关系,哼?”

唐唯楠见状,只好决定把自己的事先放一边,他取出余微霞的材料递进去:“我的事不归这里管,那我未婚妻的事可能归这里管了。”

“你未婚妻又什么事?”

“七一年秋天,她被人迫害致死。这是详细材料,麻烦你们看看。”

那女人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面孔审视了他半天,然后拖长语气说:“你被告强奸,你未婚妻又被迫害,看来,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呀,如果都是好人,会这么巧合吗?”

唐唯楠强压愤怒,说:“我们是不是好人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正因为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我才敢来伸冤。”他拍拍余微霞的材料说:“请你先看看,她的事情是否归这里管。”

女人白了他一眼:“你说她被迫害致死,她怎么死的?”

“服毒自杀。”

“哼,毛主席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自杀,随他去!对动不动就自杀寻死,哼,意志薄弱者!死了就让她死去,轻于鸿毛!还搞什么搞。”说完端起茶杯走了。

唐唯楠悲愤交加,可除了等她出来再求她之外,没别的办法。

旁边一位女青年走过来低声对他说:“你这种事,我想应该去文革委员会清查办公室问问。”

“那地方怎么找?”

女青年匆匆在纸上写下地址递给他:“估计你要下午去了,现在快下班了。”

唐唯楠接过地址,连声道谢。

他按地址找到清查办公室,然后买了两个包子,坐在清查办公室门外的树下。下午两点工作人员上班,他正想进去,不巧他们要开会学习,直到三点半,散会的人才懒洋洋开始工作。这趟不错,接待他的是一位和气的中年男人。

“这事情不容易办啊!”中年人粗略地看过申诉材料,沉重地吁了口气。

“我知道的。同志,我看过一份中央文件,里头写得很清楚,指示各地方政府着手清理七零年后的冤假错案。只要能给我办,再艰难我也不怕!”

那人听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苦笑:“我不是想难为你。你必须首先出具一份单位证明,我才能接受你的材料。”

“证明,诬告我的人怎么可能给我出证明?”

那人没说话,只是很同情地拍拍他的手:“没办法,我只能按规定做。”

“一定要吗?”

“是,一定要。”

 

“要我找韦光正打单位证明?不行。可不找他又能找谁呢?不管怎样,今天总算摸到点门道。先回家,晚上睡个好觉明天接着办。”按照几年前母亲给他的地址,唐唯楠找到城市边缘。

顺着崎岖不平的小路,走近几间低矮破烂的小平房,照着号码,唐唯楠在最靠边的那间门前停步,探头窥视。立在门前,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心慌胆怯。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大门坐着,头发有点乱,背开始弯,身体比以前瘦了很多——那是母亲!他没有勇气抬腿向前,只站在门外看着母亲的背影饮泣。

母亲大概感觉到门外有动静,缓缓转过身体,眯缝着眼睛打量他好久,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是,阿楠?”

“是我,妈,你的不孝子回来了。妈!”他再也控制不住,迈步向前一下扑跪到母亲面前。母子两人抱头痛哭。

“妈,我不肖,累你受苦了。”

“别光顾着说,去,先关上门。”

母亲把煤油灯拧亮,双手捧着儿子的脸端详,同时语带责怪问他:“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妈,我看到一份清理冤假错案的中央文件,我回来要求平反伸冤的。我今天跑了一整天,好像已经找到门道了。”

“你还没吃饭,我去煮给你吃。”

“妈,你坐着,我自己煮。”

“不,你去洗澡,我煮。”母亲走到墙角,打开一只箱子摸摸索索拿出他的衣服,然后端起煤油灯,母子二人一起进了厨房,母亲在灶边煮饭,唐唯楠则蹲到角落洗澡。

“妈,剃刀在哪?”

“在你面前的木架。黑乎乎的,小心点剃。”

“嗯。爸呢?”

“天气热,他到外面乘凉去了。”

“边上的房子有没人住?”

“有。今晚碰上工厂放电影,大家都看去了。我的两个小孙孙都好?”

“好。我忘了,在我衣兜里有照片,你拿来看。友姐都告诉你啦?”

“是的,多亏她。一有你的消息就来告诉我。你的事,你爸不知道的。”

“你没告诉他?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不敢让他知道。你洗好了没有?饭快好了,没有菜,只有一碗水蒸蛋和一小块吃剩的咸鱼。这几年你怎么过的?”

唐唯楠将自看守所里出来后发生的事详细告诉母亲。他说到阿草、小军、岳父岳母和晓光晓亮日常的趣事。母亲就着灯光,拿着照片看了又看。

“晓光和晓亮跟你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真该多谢袁家,日子好些,我要去一趟,见见他们。”

“妈,阿草也想来看望你们的,我回来前,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送给你,我嫌累赘没带。这些年,我卖柴挣了三百来块钱,留了一半给阿草,这一半给你。”

“你还要办事呢,自己留着用。”

“妈,你收好,我还有些零钱,花光了再向你要。”说到这里,听到有人开门进屋,是父亲回来了。唐唯楠站了起来,欢乐地叫了声“爸。”父亲却被吓了一大跳。唐唯楠看见父亲的脸越绷越紧,呼吸急速:“爸,你不舒服?”他伸手想摸父亲的额头。

不料父亲一下将他的手重重打开,同时嚎叫道:“滚,你这忤逆子,没被你害死算我命大,你还有脸来关心老子?滚!”

“爸,我……”

“我我我,你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么个儿子!害了我们这么多年还嫌不够,刚刚歇过口气,你又跑出来继续害人。”

母亲颤巍巍地过来,哭着求丈夫:“你别这样,好歹是我们的儿子,这些年,他已经吃尽了苦头。他是被人冤枉的呀。”

“冤枉冤枉,怎么就不见有人来冤枉我?啊。这些年来,我们被人大会批小会斗,白天审半夜查逼我们交人。那些牙齿还没换齐的小学生也有样学样,动不动就开到门前,罚我们站小凳,勒令我们低头认罪,还对我们动手动脚又打又踢,连那些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都向我们扔石头吐口水。我们听到锣鼓响就慌,听见人声就怕。你妈,多少次被噩梦惊醒哭醒,身体没一天爽过。你倒好,躲起来逍遥自在。你,都是你,不是因为你,我们就不会遭这份罪!”

听着父亲的暴骂,唐唯楠心如刀绞,脑袋一片空白。他无法想像年迈的双亲是怎样挨过那些屈辱恐惧的分分秒秒。他极度悲伤悔恨地说:“爸,妈,对不起,如果知道实情,我绝不会躲着。绝不会!绝不会!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这样没人性。是我不好,我应该打听一下你们的消息。”他用拳头狠狠地砸自己的脑袋。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母亲只会哀求。

“你闭嘴。我还没骂够。”父亲併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点着儿子的鼻尖继续骂道:“谁没人性?啊?谁没人性?你,你才没有人性!啊,女人,为了个女人,甘愿自毁前程连累父母,我怎么有你这个蠢材儿子?想想人家书记的妹子,啊,哪样不好?你却偏迷那狐狸精,明知黑道也要走,女人,剥光衣服谁不是一样?谁像你这么蠢,这么混账,为了只狐狸精,搞得自己家破人亡?”

“爸,一切都因为我,我累你们受罪,你可以打我,骂我,杀了我,可是爸,不好骂微霞,求你,不能骂她。”

“你,你,……”父亲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你你,看着父母受难都不肯悔改,没良心没血性,做人做到你这副样子真是,真是……下流胚子,死到临头色心不改,下流胚子,男人的脸都叫你丢尽了。好,既然这样,我,这就去报派出所,好死不如赖活,你愿意死你去死,我要大义灭亲,争取政府宽大,多活几天。”说完转身出门。

“不,不能这样,虎毒不吃儿,你让他走算了。”母亲双手死死拉着丈夫的衣服。

唐唯楠站起来拉开母亲,对父亲动情地说:“爸,请你听我说两句再去。我知道,无论我说多少次对不起做些什么,都无法弥补我的罪过。对父母亲人,我知道罪孽深重,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没有资格责怪你,拦阻你。不管你怎样恨我骂我,你永远是我的爸!爸,或许,今生今世我都无法报答你的养育之恩,老土一点,请你受我一拜。”说完向着父亲跪下,伏到地上。

父亲怒气难消,一甩手抬腿踢开门,消失在黑夜里。

“回来,不要去,不能啊!”母亲捶胸顿足,竭斯底里哭喊着。

唐唯楠扶她坐下,倒来一杯水双手捧给母亲:“妈,让他去吧,我的命是命,爸的命也是命。我惹的祸,该由我去领罪。”

“你快快走,回去,快走。”母亲赶紧推他。

“不忙,没这么快来人的。妈,我累你们受苦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跪在母亲面前痛哭。

“不,阿楠,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妈。自小,你就明是非讲道理,我没读过一天书,上辈人怎样教我,我也怎样教你。谁知道那些做人道理,来到新社会全不管用了。你爸说得对,是妈害了你。没我这个妈,你就不会有今天。老天爷该罚我下一辈子做个聋子,做哑巴。呜……”

“不是的不是的。妈,倘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听你教导。妈,即使我的情况更坏我也不后悔。这些年我想通了,做人就得有个做人的样子骨气。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折磨你们。不管我如何收场,我只希望你一定要坚强,妈!”

“嗯。妈跟你的想法一样,别说了,快走吧。”

“妈,我那个盒子还在吗?放军功章的那个。”

“在,你跟我来。顶上那墙角有个洞,你伸手进去,对,有没有摸到?”

“有了。”唐唯楠取下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他把余微霞的照片和小辫子放进衣兜,拨开那堆功章拿起军用刀,打开试试刀锋后正要放下,迟疑一下,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它放进裤袋里。

母亲把他的小包裹塞给他,推他走:“阿楠,别磨蹭,快点走,看电影的人回来了,再晚走不掉的了。钱,你还带上。”

“妈,我这一走,不知道你们又会遭什么罪。”他说着,悄悄把钱放进母亲的衣兜里。

“不就是站站凳子低低头吗?你要相信,妈挺得住的。我要留住性命,去看我两个宝贝乖孙子呢。答应我,天不变不要回来。”母亲把他推出门口。

“妈,你要保重!”他紧紧地拥抱母亲。

“知道了,快走。”母亲把他推出门,断然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