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得知阿草再次怀孕,全家欢喜万分。宗婶天天偷偷双手合十向天祷告,祈求菩萨保佑再赐一男,好让女儿夫家有后。

二月中旬一个下午,从外面回来的土养风尘未拍就立刻敲响铜锣,“咣咣咣”一声紧似一声。冬日寒冷的空气骤然升温,膨胀,压向每个人的心头。

唐唯楠拧紧眉毛:“何事如此紧急?会不会对我不利?我要不要去开会?”想了想他决定去,还不要迟到。他一改过去开会掐头去尾的习惯,随村民走向祠堂。

祠堂外已经围满了人。唐唯楠目光越过众人头顶,看见水养正往墙上贴东西。围观的人对着墙壁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小孩子则嘻嘻哈哈装鬼脸。听到土养大声吆喝:“开会啦开会啦,散会再看。再不进来扣工分啦。”众人一听,争先恐后挤进祠堂。

一轮口号后,土养清清嗓音,捧起文件大声宣读:“社员同志们,在揭批林彪反党集团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茶的时候,毛主席党中央又发出了新指示,并且带领我们开始一场叫批林批孔的新一轮群众运动……”彷佛一滴水落进滚油锅里,会场里霎时吱喳四起:“批孔?中央那个大官姓孔?”

“坏人真多,又出一个了。

“真不得了,党中央怎么净出坏人?”

“说不定还有很多,嗯,潜伏的,真可怕。”

“刚才说什么‘如火如茶’,什么意思?”

“他念错了,应该是‘如火如荼’,声势浩大的意思。”阿坤的父亲读过点书,他低声解释道。

“听好了听好了,不许说话。真是,赶墟似的。”土养发完命令继续读文件。

听了半天,唐唯楠听明白了,原来,孔,叫孔丘,因排行第二也叫孔老二,两千多年前的人。之所以批他,是因为林彪受他反动思想的毒害太深。为免全国上下重蹈覆辙,伟大领袖毛主席及时挖出反动根源,果断地把他们的反动思想昭彰天下,并进行批判。他舒了一口气:“还好,于己无关,只批判一个死人。好像不对,土养火烧火燎的样子,光批一个死人?别不是先放什么烟雾吧?”想到这里,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趟挖个死人出来批是什么意思?自黄埔军校出来,林彪不是一直紧跟毛主席党中央干革命的吗?为什么把他和古人扯上关系?哎,真是越发想不通搞不懂了。”

散会后,大家又围看漫画。唐唯楠也站在人堆里看。这些年,山里人只能看到毛主席像一种画,如今墙上贴满白纸黑墨的漫画,老老少少都很兴奋:“这叫什么画,蛮新鲜奇怪。”

“听说是县里的知识青年画的,真逗。”

“有什么好?我觉得从前的年画好看些。这画黑黑白白,里面的人像鬼,有点晦气。”

“哈,你看林彪原来是八字眉的,一副奸相。”

“还像毛毛虫,该他短命。”

“孔老二的眉毛好看,像寿星。”

“你看你看,林彪一丝不挂,只用手捂住太公,嘻嘻,会不会像他身材一样,干瘪精瘦。”

“下流鬼。”

“你说画画的人怎么画得出,他又没见过林彪?”

“孔老二更没人见过,没人知道更好,画啥是啥,我们尽管相信就是了。”

“孔老二穿长袍了,可手像魔鬼。手指又尖又长弯弯曲曲,真像坟里挖出的僵尸。”

几个顽皮小孩模彷画上的形状,翻起白眼,歪咧嘴巴,使劲拉下脸皮嘴唇下巴,一条腿弯曲着抬起,躬着背,两只爪子张在脸前互相做鬼样。

唐唯楠想起上小学前,母亲专门带他上了一趟孔子庙。他依稀记得,庙堂正中供奉着一个木刻的古人头像,像旁有八个字:先师至圣,万世师表。当时母亲说:“他是圣人,是读书人的老祖宗。你将来上学读书也要努力,别丢祖宗的脸。”他暗暗责备自己:“可惜,我没用功读书。”

身旁的阿坤爹低声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离开人群。

几个月下来,批林批孔运动并没给大家造成多大影响,倒是接二连三生出的笑话娱乐了村民,这期春耕笑声不绝。

他们说得最多的,是附近那条孔姓村。随着批林批孔运动不断深入,中央号召要狠挖孔老二的徒子徒孙,彻底剷除其流毒斩草除根。一时间,全村人惊恐万状,开会商议一致决定不姓孔,改姓毛,以此表示他们誓要跟孔老二决裂,紧跟毛主席党中央的决心。事情闹到了县委,县委书记专门找来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当衆臭骂他一顿:“姓毛是你想姓就能姓的?我还想姓呢。瞎扯!回去,孔子照批孔照姓,谁叫你们投错胎?少来给我添乱。”之后,这条村的村民每次喊口号时都会自觉地添上一句“砸烂孔家店,打倒老祖宗!”还把祠堂给拆了。事情到此还无所谓,不想村里上学小孩的名字,在学校里全被叫成孔老三、孔老四、孔老五、孔老六从大到小一直排下去,动不动就叫人欺负,害得小孩子都不敢去上学。小男孩的游戏,也从蒋共对垒变成儒法战争。孔姓的小孩全做了“活老二”。其他的孩子个个都是法家的柳下跖。对待“孔丘”,这些“柳下跖”不会光骂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是拳拳到肉,无端臭打。

为了让大家看清孔子的反动本质,肃清其流毒,上级指示各村让读过《四书》《五经》的老人现身说法。袁坑村数来数去,就只有阿坤爹读过三年私塾,大家一致认为他最瞭解孔老二,袁坑村清理孔老二流毒的大任非他莫属。

阿坤爹是个闷葫芦,平时极少说话,忽然叫他当众发言,还是这么要紧的政治任务,慌得他两天两夜吃不下睡不着。家里人给他出主意,叫他把从前读过的书记得的都写下来,开会时照着读,让大家自己分析,探究毒在哪里。阿坤爹觉得只有这办法了。他从孙子的功课本上撕下两页,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把要说的话和八九岁时读过的字句有一句没一句地记下,他也搞不清内容是否跟孔老二有关,反正都一併栽他头上。他握着铅笔记得什么写什么,一个劲地埋怨早已作古的父母:“为什么你们当年让我读书,害我今天要遭这份罪?”

开会那天,他战战兢兢坐在土养的宝座上,语无伦次地先批判一轮自己的父母思想落后,觉悟不高以致被孔老二蒙蔽,逼自己读了三年私塾,导致自己也受孔老二连累,中了毒。他一再表明自己已决心改过,努力深挖毒根,把林彪、孔老二彻底批倒批臭。然后摸出纸条,把这几天记下的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文言文诚惶诚恐地喃喃读出,读一句尽量解释一句。

听了半天还没听到批判的正题,土养不耐烦了,过来对阿坤爹说:“其他的废话你少啰嗦,你先给我批判文件里的那句‘悠悠万事,唯此唯大,克己复礼’和‘中庸之道’。”

“哦哦哦。”老人应着,想了一阵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悠悠万事,唯此唯大,克己复礼’的意思,可能是天大地大,只有这个最大最重要,就是克制自己,使自己的行为符合礼数。‘中庸’是教人做人做事不可做绝,要不左不右,不前不后,逢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土养听着不是味道:“让他继续讲下去,岂不等于我让他放毒?不行不行,这黑锅我背不起,得先跟上级和同僚通通气,取得统一口径再作下一步行动。”于是他临时决定散会。

众人陆续离场。

“余鸣,你明天带基建组的人马,去给公社刘书记盖房。”

“袁支书,我想基建组的人已经可以胜任。”

“我没听错吧?你,不去?”

“村里几户人家的房子也动工了,阿根和山狗忙不过来的,而且他们的技术还没过关。我想我应该留在这。”

土养靠坐在宝座上想了一阵:“那你和阿基对换,你去,阿基留下。

“不行,他们不和,还是我留下。”

土养站起来,走到门边背对着他扔下一句:“拿着一点本事就跟我抬杠,秤秤自己的斤两!强龙斗得过地头蛇?哼!”从这天开始,他把日常工作全部交给两名支委,自己则亲自为刘书记的新居督阵,他要确保刘书记的房子万无一失。他心想:“余鸣,你等着瞧!”

延续前段时间花样百出的笑话,开完这趟深挖根源大会,大家对这次运动有了新共识。袁家三口天天在吃饭时发报新资讯。

“根嫂昨天从娘家回来,说那边和我们这差不多,大家私下觉得还是孔老二那套中听。林彪学他,想来他也坏不到哪里去。”阿草说。

宗婶接着女儿的话:“听说有些人还认为,小孩就该学学孔老二的东西。”

“嗯。大家暗暗串通了,不能使劲批判林彪孔老二,说不定,这是一场毛主席党中央专门考察我们的运动。”阿草又说。

“瞎扯,考什么说来听听。胡乱呼啦,忘了祖宗姓啥了?女人家少管政事。当心风向一变,头一个拿你们开刀。”袁宗总是高瞻远瞩,见两个女人不支声,他又说道:“不过说心里话,还是那些话带理,有人情味。我们自家说说得了,别跟人家吹,叫人揪住辫子不得了。”

唐唯楠觉得这场运动很吊诡,但怎么个吊诡法又说不出。他一直只是听,没说话。

鉴于让受孔孟之道毒害的人现身说法,以令大众认清毒害的举措适得其反,县委紧急叫停这一做法,改为联系本村实际,继续开展批林批孔运动。

像野兽闻到了血味,接到新指示的土养火速回村,开会贯彻。他思谋了一路:“我该如何借这股风好好修理一下余鸣呢?斗他一顿还是干脆叫他滚蛋?嗯,不好一下子打死他,刘书记的房子才打了地基,万一盖不下去还得要他。不如学猫戏老鼠的方法唬唬他,对,就使一招敲山震虎,叫他知道厉害。若然他回心转意乖乖听我的话,就算他知趣。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回到村里,土养立刻敲响铜锣,然后坐到祠堂外的大榕树脚下等着。看看社员差不多到齐了,唯独不见唐唯楠,土养心里嘀咕:“上山去了?你不来更好,你老婆在,我就把话说得连傻子都能听懂,来一招隔山打牛,效果会更好,对,就这样。”于是,他在会上大讲阶级斗争,并联系本村实际,要村民警惕来路不明的人,不要被他的糖衣炮弹击中,要时刻提防这种人联合反革命势力搞破坏。

唐唯楠从山上回来,刚散会的阿坤来找他:“余鸣大哥,我想你抽空帮我去工地看看。”

“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头一回担纲,心里不踏实。”

“墙砌多高了?”

“五十公分上下,让你看过,我心里才安稳。”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

晚饭后,阿草抱着儿子拉丈夫上到山坡,把下午开会的情形详细告诉他。唐唯楠只默默地听。阿草忧心问他:“鸣哥,怎么办?要不要去和土养说点什么?”

唐唯楠摇摇头:“不,火要烧起来,谁也扑不灭。阿草,你看眼前的山像不像一个包围圈?”

阿草点点头。

“微霞曾经问我‘你的部队被敌人包围了,和你有没关系?’我说有,但我会突围。从看守所逃到这里,我以为我突围了,但在你阿叔问我要证明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能突破有形的围困,但无形的围困我是突不破的。”

“既然逃不出的,干脆安下心来,不逃算了?”阿草试探着说。

“如果没有这两年的经历,如果我没想清一些问题,可能我会那样。”

“你想到些什么也该让我知道。”

“我想到,这个政府从来就不管人民的死活,这个党爱撒谎,爱杀人。他们,只允许人民像牲口,像奴隶那样服服帖帖,否则就斗,就杀。”

阿草瞪大眼睛听他说着,心里有点慌张,但她信服他的每一句话。

“你有没想过,大民小民的死和政府有关?”

“没有,从来没敢这样想过。只知道谁家当灾谁认命。”

“因为他们无度盘剥抢夺,大民才会饿得失去控制,偷偷狂吃玉米以致胀死;因为他们发动武斗,小民才会无辜送命。农民一年到头拼命干活,到头来还是吃不饱,穿不暖。我时常想起长江边上那些可怜的灾民。八九年了,年年遭灾,惨不忍睹,苦不堪言。这些,不和党和政府有关和谁有关?他们不负责任谁负责任?”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是草民。”

“既然,我看清了他们的嘴脸和暴行,知道了种种不合理,也明白长此下去,我们世世代代只能被奴役,那么,我就不能沉默,不能放弃。我要咬牙坚持,说真话,走自己的路,反抗奴役,反抗迫害,反抗不合理,争取做人的权利。”

“这样,你就更危险了。”阿草流出眼泪。

“我知道,阿草,其实我一早就站在刀刃上,没有退路了,更何况我不想退。或许我拼一下,我的子孙还有希望突围。”唐唯楠伸出手臂搭住阿草的肩头:“我想,他们越是到处抓人,杀人,越证明他们心虚,紧张,害怕,证明我的战友有很多。我已经在战场上,先头部队像微霞都倒下了,既上了战场,轮到我上就不能做逃兵。战死沙场,是军人的最高荣誉!”

阿草听他平静地说着,自己心中痛楚。

“不知道土养下一步会怎么样。”

“不去管他,我们照样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情,只是你务必要记住,我们不是合法夫妻,万一万一,你要想尽办法保存自己,带好我们的孩子。”

第二天上午,土养见唐唯楠出现在刘书记家的工地上,他得意冷笑:“吓吓,到底你还是怕了,算你识点时务,既然你还有一点用处,我暂且再放你一马。毛主席说的真是对极了,阶级斗争果然一抓就灵。还有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惩治你是救你,我就是你的恩人。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是恩将仇报,到时,哼,我怎么废你都是天经地义的。”

双抢前夕,批林批孔运动又掀起新浪潮,这次叫批林批孔批周公。

这天下午,全体社员又聚在祠堂外的大树底下开会,可大家听了半天,都没明白周公是谁。坐在唐唯楠边上的一个老者很肯定地说:“周公是管我们睡觉的神,估计他太横,管得连毛主席党中央都睡不好觉,所以挨批。”

“三爹,你别不懂装懂净瞎说,睡神和政治运动扯得上吗?”

“怎么扯不上?读书人的祖宗能批,睡觉的祖宗为什么不能批?”

“哎哎,我说你们别争了,管他是谁,叫你批谁就批谁得了,问多了,自找苦吃。”

唐唯楠仔细听着,联系文件里诸如党内大儒,现代宰相,现代周公,温和派等等说法,似乎悟出点道道:“莫非是指周总理?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呢?假如是他的话,党中央岂不是批得一个不剩了,不,只剩一个!手下的将领全部作反,这个伟大统帅究竟是太正确还是太腌臜了?手下人统统栽他手里,可见他玩弄权术的手段何等高明狠辣,用心何其歹毒邪恶。不过,就算他比曹操还了得,都不可能从头至尾只让他一人永远不败。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威风得像神一样?”

唐唯楠看着墙壁上“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标语出神:“曾经,做他的好战士是我的人生目标,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为他而战是我的最高理想,我从来没想过其中的是非曲直,真假美丑善恶,更没料到今天我竟会为捍卫自己的爱而背叛他,为争取被他剥夺的尊严和权利而战。这片土地看似平静,但你死我活的战场无处不在。从中央到地方,从南山市到袁坑村,韦光正和土养之流佔据了所有的制高点,他们的嘴巴,眼睛和指头都是无形的枪口,而一张张红头文件就是子弹,就是炸药,他们,正随意地向手无寸铁的民众实施点杀、狂扫甚至狂轰滥炸。”

唐唯楠看看正在读文件的土养,双肘搁在破桌上,眼皮下垂,一张脸彷佛处于休眠状态,只剩嘴巴机械地开开合合,似乎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架人形施魔器。下面的人几乎全部着了魔,歪头歪脑全失去了主张。抬头再看,太阳把蓝天炸了个大窟窿,那耀眼的大窟窿也像一个张开的大嘴巴,只是这嘴巴的魔力更大更神奇,能製造冬寒夏暑,世间冷热。

 

烈日下,山恹恹水恹恹,树恹恹草恹恹,远处的青山罩着一层惨白。

忽然小军气喘吁吁地跑来,急速的脚步吵醒了几个人。

“小军,什么事跑这么急?两天不见去哪里了?”

“县城,刚回来的。”小军用手臂揩脑门的汗,靠着唐唯楠一屁股坐下。

“那么远和谁去的?”

“刘伯伯,他带我看电影了。”

“就是你爸帮他盖房子的那个刘伯伯?”

“嗯,他真好。叔叔,你看过电影没有?可好看可神奇了。”小军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神采飞扬。

“看过。你看什么电影了?”

“《地雷战》,那些日本鬼和伪军被我们八路军游击队的地雷炸得,轰,轰,啊。”小军连说带模彷“啪”的瘫倒地上。

“哎哎哎,在开会呢,我是听你说还是听你爸说。”

“当然听我的,他说的都是废话。”

“你肯定你说的就不是废话?”

小军挥拳踢腿兴奋异常:“当然肯定。哎你别打岔,那些日本鬼子想挖我们的地雷研究,谁知挖了一坨屎,哈哈哈,真好笑。鬼子伪军那副孬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这么厉害?那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肯定是好的。”

“因为我靓仔?”

“不,因为你说话做事都是好的。男人老狗,有自认靓仔的吗?你别打岔。我们的八路军游击队最厉害,你到底看过这出戏没有?”

“看过。头一次看完,也和你一样疯癫。哎说真的,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有人说我是坏人你信不信?”

“不信不信。没这种事的。”

“嗯,我当然是好人,不过好多事情,说了你也不明白。”

“什么事我会不明白?我这么蠢吗?”

“不是你蠢,而是世上的人啊,可不像电影上的人那样,是好是坏都写在脸上,叫人一看就知道的。你刚才说的对,得听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才好判断。”

“哎,真复杂。哦,原来,女人的头发也可以做地雷。”

“不是做地雷,而是连接引爆地雷的装置。”

“什么叫装置?”

“就是……”      

“打倒林彪反党集团!”

“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口号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看着大家都习惯地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拍着屁股上的尘土。唐唯楠想:“我们都是那疯婆子,受着迫害侮辱还不忘叫‘万岁’。”

“装置是什么你说呀。”

“散会了,边走边说吧。”

“你不喊口号就走?”

“嘘,”唐唯楠把嘴巴凑近小军的耳边:“你不觉得,那口号也是废话?”

“废话也要喊的,这是规定。”小军抓起唐唯楠的一只手,使劲帮他举起。

不知是地上的喊声太烈震怒了天庭,还是上天嫌人间的风雨不够多,老天忽然翻了脸,雷声裹着狂风席捲过来。

“快走,要下雨了。” 唐唯楠不由分说,拉着小军向村里跑。

 

这年双抢,在天上的风雨和人间的雷暴交错滚过的缝隙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