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草籽快满三个月了。这天,阿草洗好头,站在屋簷下,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梳头,同时从镜子里看着丈夫逗儿子玩。褪去冬衣的束缚,草籽在父亲的怀里伸手蹬腿,嘎嘎欢笑。做父亲的时而发一声单音,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草籽大概饿了,玩着玩着就“哇哇”哭了起来。“哦哦哦,别哭。等一下罗。”她见丈夫嘴里说着,用一个指头点儿子的嘴巴。儿子停了一下哭泣,继而大哭起来,而且比刚才哭得更厉害,哭声似带着愤怒的控诉。

“你骗他啦?他生气了,抗议你呢。”

“怎么骗得了他?假东西会骗得了人?”唐唯楠哄着越哭越厉害的儿子说。

阿草看着做父亲的束手无策,只会抱着儿子来回走动,最后站在阿草的背后,拉起儿子的小手拍阿草的后背,拍一下代儿子求一声:“妈妈,快点啦。我肚子饿啦,快点,快点,慢吞吞,老太婆。”

阿草从镜子里看着一切,故意放慢速度,由着父子俩在身边闹,以享受这温馨甜蜜的时光。她希望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一家三口,但无论她怎样扭头侧身,小镜子总不叫她如愿,最多只能照见两人。忽然院子外人声喧哗,有人闯进来叫道:“余鸣大哥快去看看,土养那边要打起来了。”

阿草连忙接过儿子,急急说:“你快去。”

土养的院子围满了人,唐唯楠拨开人群往里挤。只见水养气势汹汹地指着山狗和阿根破口大骂。山狗和阿根时不时不服气地顶他一句。阿基立在水养身后,拉住随时要扑上前厮打的水养。唐唯楠只听了一阵,就全明白了:去年秋收过后,土养搞了个基建组准备盖房子。山狗和阿根都不在组内,但两人都想学这手艺,于是便主动拿起自家的工具,参加搬石备料。几个月来,两人没少出一分力气,少流一滴汗水。到了真要砌石盖房时,水养和阿基却一定要他们出局。山狗阿根不服气,坚决不走。他们就因此吵起来。

“……又不是你教,余鸣大哥都没让我们走。”山狗说。

“你不是基建组的人就没资格学。这里我哥说了算。”

“什么资格不资格?学盖房子要什么资格?”阿根顶回去。

“就是。谁家都要盖房,我们学学不犯法。”

“什么不犯法,不听书记的指挥就是犯法。叫走,你们就得滚蛋!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水养蛮横无理地叫嚣着,手持扁担冲上前去。山狗阿根也拉开架势,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不许动武。”唐唯楠喝着走上前,伸手撸下水养的扁担扔掉,转身向山狗阿根说:“同村兄弟不要打架。你们先回去,我试试帮你们争取一下。”

两人点头离去。

“你哥呢?”唐唯楠转身问水养。

“到公社开会。”

“水养,别发怒,回家喝口水消消气。这事,由我和你哥商量解决。”

众人见吵架的一方走了,都陆续散去。

 

第二天早上,唐唯楠为昨天的事情和土养交涉:“袁支书,昨天水养他们闹翻的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袁坑村里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唐唯楠递上一根烟,划着火柴先替对方点上,才把火移到自己的烟上,抽了一口说:“支书,我想向你讨个人情,允许他们一起学。反正,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艺。”

“不行,我不能滥支工分。”土养一口回绝。

“那么,就让他们工余时间过来,能学多少算多少,这总可以了吧?”

土养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没马上答话,他向来喜欢先盘算后开腔:“这小子想干什么?拉山头搞根据地和我对抗?这些年来,我说一没人敢说二,我就这样点头岂不是自灭了威风?但我的房子在他手里,若不点头,就怕他在我的房子里动些手脚,把我一家住个人仰马翻岂不更糟糕。下降头做妖术这类事情可听见过不少。他敢和我叫板必不是善类,手里一定有什么秘密武器。哼,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先让你一招。反正,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只要你一天还在我手里,我就有办法整治你。”想到这,他不阴不阳地抛出了一句:“如果我不依你,你就在我的屋子里动手脚是吗?”他要高瞻远瞩,及早指出对方的要害,警告他不要立心不良,少轻举妄动。

“支书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要不这样,我先把其他的房子盖好,把水养带出来,由他做,你总归放心了吧。”

“不行,我的房子不但要你做,还要你做好。跟你家的要一样一样。”土养才信不过做事毛毛糙糙的亲弟弟。“好吧,准许他们工余来。但先此声明,就他们两个,少给我节外生枝。”

山狗阿根一同学艺,阿基也很恼火,他认为他们分薄了自己的利益。想想看,这方圆一带全是这种泥坯房,如果都改建石头房,那就非得他们基建组做不可。也就是说,学到这门手艺,自己从此就可洗脚上田了。房主一般都不敢怠慢工匠,自己不但不用再做那背嵴朝天的苦活,还可以有吃,有喝,有人巴结。假如懂这功夫的人越多,自己就越不被人看重。他于是常常给水养煽风,让水养出头生事,赶走山狗两人。平时他和水养过从甚密,在这件事上两人更加配合默契,一唱一和对山狗阿根发难。

山狗阿根明白这机会得来不易都不加理会,工余时间过来埋头学艺。无奈水养二人坏心已决,处处咄咄逼人,肆意挑衅。这天阿根终于忍无可忍出言反击。于是四人再次骂成一团。土养虽然出面制止,但言语间偏倚分明。水养仗着哥哥撑腰更加肆无忌惮。

唐唯楠正在手脚架上干活,看到土养兄弟的嘴脸,他怒不可遏,从手脚架上跳下来,快步走到他们中间大声说:“你们不要吵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错在会盖房子,错在不应提议让人跟我学。既然搞得大家都不得安生,那么我只好提议:解散基建组,我谁也不教,余下工程由我一人完成。”

所有人,包括土养都傻了眼,谁也没见过这么大包大揽承担责任的人。

山狗和阿根羞愧万分,两人内疚地低下头:“余鸣大哥,是我们不好,我们错了。”

那边土养也故作姿态,大声斥责弟弟一番。之后挥挥手,摆出一副当家掌舵人的架势说:“基建组不解散,工作大家同心合力继续做。山狗、阿根,你们本来没资格进来的,我给你们机会,你们也得识相点。”

不想唐唯楠回了他一句:“袁支书,教和学,是师傅和徒弟之间的事,他们肯学,我肯教,就这么简单。学手艺,不需要资格不资格。没有谁,有权控制别人的一切。”

这番话说到大家的心坎上,在场的人有的频频点头,有的低声议论,有的似乎在思考。

山狗阿根感动得几乎流泪。山狗哽咽着说:“谢谢大哥。”

土养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像吞了一团火,吐不掉喷不出,憋在肚里熊熊烧心。

水养也恨得暗暗咬牙:“他老派我不是,昨天说石头放错,今天又说我马虎,如今还下我哥的脸。哼,有机会,我头一个剷除这没来路的傢伙。”

这边战火刚熄灭,家里阿草已从父老乡亲的复述里闻到了浓烈的硝烟。晚上,她忧心地说:“鸣哥,枪打出头鸟啊,你自己已经很艰难了,何苦还为人家两肋插刀呢?”

“两肋插刀?我没那么伟大。可能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我想都没想就顶出去了。说完后,我自己也琢磨半天呢。阿草,我感觉到我好像不是和土养一个人在较劲,而是跟一种观念,一种制度什么的较真。你想想,按土养的说法去做,所有人不都成为他的家奴了?再往远点想,在这种制度下,换了张三李四随便哪个人,只要坐到那个位置上,谁都是土养,他们都可以任意掐别人的脖子。土养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手里有权,就像韦光正一样。如果大家都沉默,他就更得意,更倡狂。”

“是这个理。自我懂事以来,袁坑村就他一个人说了算,大家都惯了。不惯又能怎样,像你说的那样,他手里有权呐。你这样下他的脸,我担心他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其实,山狗阿根他们老早就不服摆佈,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了。这也是一种反抗。”

“说的也是,谁都知道他那套不得人心,只拿他没办法就是了。不说了,快睡吧,很累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卖柴呢。”

新居入伙,土养专门从学校请来一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助兴。那队娃娃在老师带领下,在新居门前敲锣打鼓,又念毛主席语录,又唱革命歌曲,又跳忠字舞,热闹非常。土养请他们来是有缘故的,过去,这一带的有钱人办喜事都会请来戏班,红红火火地在乡亲父老面前露露威风,显显能耐。如今戏班绝了迹,他想到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认为宣传队比戏班还好:“房子是余鸣盖的,很明显,这小子和自己不是一条心,谁敢担保他不会使坏?毛主席是专门整治牛鬼蛇神的,他是锺馗,一切妖魔鬼怪都怕他。”因此,他特意命令娃娃们排好队,用毛主席的画像打前,后头跟上锣鼓,高呼着革命口号在屋子里盘蛇似的盘了好几圈,自己则跟在队伍后头,暗暗念叨。盘蛇之后,他得意地笑了——“余鸣,你的一切阴谋手段都叫毛主席和我一起打败了。”

年初,土养带上级领导参观袁宗的房子,并向公社刘书记表忠:“今年先让我盖一间,试试结实不结实,好的话明年就给你盖。”刘书记当即拍板,拨给他两辆平板车拉石头。这段时间,土养心里头美得不行:“我办事更成熟更高明了,不是吗?我既可以盖一间坚固的好房子,又不怕同僚批我搞特殊;不但巴结了上级让他提携自己,而且,如果天塌下来有他给我顶着;至于那两辆平板车,运完石头就等于归了我。一箭双凋一石三鸟算个屁,我这是一石五鸟呢,余鸣,你凭什么跟我斗?目前,我先让他一让,明年刘书记的房子没他不行。还用这招,叫水养在前时常刺激他,自己在后看着,我们哥俩联手,就不信你会飞!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