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舞女》——《世界华人作家》2013第二期精彩选读(三)


街心舞女
 
虔谦
 

  自从史提夫让我做IT经理后,我就没有一天工作八小时过------不,应该说,我就没有一天工作九小时过!等到史提夫后来通知我,将改让我担任IT工程管理,另请一人来担任IT经理后,我更是没有在家做过一顿饭。史提夫是一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我再拼命,他也会留一手。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所以我只有咬着牙滚车轮似地干。不过那一天我也给史提夫脸色看,就是他通知我改让我担任工程管理的那一天。

  从IT经理到IT工程管理是明显的降职,我心里当然不悦,特别我一直是这么样地为史提夫玩命工作。就是这份工作让我深深感到,我工作的意义除了一张支票外,就是史提夫,没有其他更令人欣慰和自豪的理由。

  “为什么换这个职?”我问,尽量做得不卑不亢。

  “你不知道,工程管理其实比经理要重要,也符合你的专长。”没有任何问题能够难住史提夫。他回答问题时,从口气到表情都是既严肃又诚恳,让你心甘情愿地认可他的答案。

  不管史提夫如何甜言蜜语,现实是:新的IT经理伊娜就快到了,我必须把我现在这间办公室腾出来给她用!换成是谁都会郁闷。这天,我决定提前下班回家。工作时间再长,有什么用呢?

  回家的路上,我无心欣赏那桔色的妩媚晚霞。车正要进我家的车道时,路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女子,使劲和我招手致意。女子穿着一身黑,一头长发一直披到腰间。她桃形脸,长长的眉毛、尖尖的鼻梁和舒展的嘴型让我想起新疆女子;她的棕色肌肤又让我想起夏威夷姑娘。她笑意连连,不断向我鞠着躬,点着头。

  这是哪来的女子?我心里纳闷。她那么殷勤,我也紧着频频回礼。

  等到我从车里出来了,女子便走近了一点,指着天,又指着四周,对我说:“你看,多美丽呀!我们刚从亚力桑那州搬过来,我们喜欢这里。这里真美!”说着她踮起脚尖,双臂舞动了起来。

  女子的明媚情绪感染了我,我说:“是的,加州非常美!”末了又加一句:“欢迎你到加州来!”

  吃晚饭时,我禁不住和先生提起了新来的经理和我如何被降级成为工程管理的事,“还有那个质量管理员汤姆,也在一边趁机起哄,平时他就不好好干!”我不平地说。

  先生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他感兴趣的房地产新闻,一听我的话,就说:“你那工作上的事还是别带到家里来的好。”

  “这不是一般的工作上的事,”我说,“我可能失业!”

  “等失了再说。”先生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说。他近来热衷房地产,神神秘秘的时冷时热。我也不知道他做得怎么样,他也不让我问。

  十六岁的儿子一直默不作声。他一边缓缓吃着,一边看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发愣,那树枝上有几个裂开的干果。“那是什么?”我问。

  “没什么。”儿子冷冷地回答。

  “哪来的?”我看那个树枝的形状很古怪。

  “地上捡的。”

  “那多脏,把它扔了吧!”我说。

  “干吗要扔?这树枝也有灵呢。”

  儿子的回答使我一怔。再看看那枝杈,简直是有些阴森不祥了。可儿子已经十六了,我没有办法强迫他做什么。

  吃完饭,我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就开始洗碗刷锅清洁炉台。儿子明天有活动,他的衣服要另洗另熨。先生在桌上放了一叠印有许多折扣券的报纸。自从先生定了这份报纸后,我就有了这项剪折扣券的新任务。

  忙完了,也累了,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电视后,我便哈欠连天。躺下来,好久睡不着。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女经理长什么样?什么脾性?自己好好地做了七年,突然就要让位给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心里这一口气实在是憋得慌。

  突然,窗外飘过来一阵女人的歌声。我听出来那是艺术唱腔,那个歌喉非常优美,荡漾着显得无羁无束。

  这么晚了,是谁在唱歌呢?邻居几位我都熟悉,没有唱歌的,也没有看谁家在开Party,哪来的夜半歌声?

  先生翻了几下身,那窗外的歌声显然使他感到烦躁。

  “嗨,是谁这么晚还在那儿唱歌呀?”我轻轻问。

  “还有谁,对面那个疯子!”先生猛翻了个身。

  哦,有道理,一定是她,我想起了傍晚遇见的那个女子。回家以后的忙忙叨叨,让我完全忘记了她。可她,她怎么会是疯子呢?我看先生似乎是睡着了,就没再言语。

  那歌声打断了我关于新来经理的混乱思绪,我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进了梦乡。

  我破天荒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时,我记起了昨晚的夜半歌声,竖起耳朵来仔细听,除了偶尔车开过的声音和鸟儿叫唤的声音,没听到什么歌声。

  到炉边做燕麦粥,一边搅着一边又想起了今天要见新经理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的烦。儿子过来了,说他昨晚做了个噩梦。“做什么噩梦了?”我问,摸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

  “我梦见从那根树枝的干果里跑出来一个恶魔。”

  我倒抽一口冷气。昨晚就觉得那根张牙舞爪的枝杈不吉祥。“那你还不赶快把那东西扔了?!”

  先生走过来了:“吵吵什么,时间快到了,快吃饭,走人!”儿子七点半前必须到校,我一看时间,可不,已经七点十五了!

  伺候儿子匆匆吃完早饭后,我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吃了。四十分钟后,我赶到了办公室------这是我最后一次进这办公室------打开信箱,赫然就见一个会议预约,是伊娜来的!有没有搞错,她才刚来,屁股没做暖嘛事不懂就要开会?难道她不知道我忙得像条驴?!我差一点没以拒绝回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已经是自己的老板了,没有什么特殊缘由我拒绝她的预约只会给自己添麻烦。再说,她嘛事不懂才要会面请教对不对。于是我很有礼貌地建议一个推后的时间,理由是我今早必须搬出这个办公室。

  伊娜居然拒绝我的建议,她说搬家可以在会后做。

  好厉害的女人!可以啊,不过我下定决心,我不会加班来搬这个家!

  结果,那天我还就不得不加班搬家!下班时已经六点多了。车驶近我住的那条幽静小街,突然心生一种莫名的期待,渴望看到点什么。

  远远的,我看见一团耀眼的红色。越来越近了,哦,果然是她!昨天和我热情打招呼的那个女子。今天她穿着艳丽的红装,赤着脚,双臂轻柔挥动着,沿着街道翩翩起舞。

  我下了车,欣赏着她的优美舞姿。我没觉得她疯。疯子怎么能跳出这么优美的舞步?再说了,她没有理由变疯。她不在IT。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又和先生提起了那女子。

  “我觉得她没疯,她舞跳得好看着呢。”我说。

  “那就是你疯了。”先生回应。

  我有些愤怒了:“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先生解释了:“你白天不在家,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耸耸肩:“你还是明天自己体验一下吧。”

  第二天是周六,阳光灿烂。我的心情因为不用上班也跟着灿烂了些。到了晌午,接到了儿子的分数单,一看居然有B下的成绩,我急了。“小东你怎么考了个B下呢?”我走到正在网上浏览得欢的儿子跟前问。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尽力了。”儿子说。

  “B下,尽力?”我实在懵了,“你,你不要总在网上玩游戏好不好?”我劈头盖脑说了一句。

  先生过来了:“你不要再逼他了。”说着就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已经给他约好了下星期三去看医生。”先生压低了嗓音说。

  “他怎么了?”我不安了起来。

  “我是怕他有忧郁症。你没看这一阵他总对着那根树叉发呆?”

  我惊愕不能语,这才注意到儿子的表情是有几分呆板和忧郁。我开始自责起来:儿子就在身边,自己为什么这么粗心!我坐到电脑前,开始上网查询和忧郁症有关的资料。查着查着,没大觉得儿子有这风险,倒是我自己有点玄!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来一个嘹亮的说话声,一个高亢的女声,简直像是在演讲。

  我本来没有什么心情,可是那激昂的话音硬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种忘我的或者是忘他的宣泄:忘记物和我的其中任何一项,都可以使人有那种无羁的高亢。

  我离开电脑走出了家门,朝着演讲声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女子。这里是一个有着几条纵深街道的街区。那女子站在街道中心,声音在整个街区回响。

  我离她有一段距离,对面割草机又正轰轰地响着,我听不清她具体的话,只听见“主”“耶稣”“醒过来吧”这样一些英文词语。

  邻居珍妮悄悄走过来跟我说:“你看这人正常吗?”

  “我觉得还行啊。”我说,心想那女子不就是外向点豪放点而已吗。珍妮又说:“前天有警察来。邻里有人去反映这女子不仅骚扰这个街区,还骚扰到过往的车辆。”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关切地问。

  “怎么样?显然没怎么样,她还继续旁若无人地大声喧哗,还载歌载舞。”

  我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和意愿,想去和那女子交谈。我走到对街,只见那女子停止了演讲,她站在那里,略低着头,像在沉思,像在冥想。

  “嗨!”我向她打招呼。

  她没回应,一点动静都没有。

  “嗨!”我朝前又靠近了一些,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喂你好吗?”我伸过头去第三次招呼,自己都觉得有些粗鲁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还闭着。

  看来我是不能再这么“嗨”“喂”下去了,那样显得我也不正常了。大概先生是对的,珍妮是对的,这个街区去叫警察来的人们是对的:这个女人不正常。我转过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背后突然响起来一串语流,我听不懂,不是英语,不知是新疆语还是夏威夷语?尽管听不懂,我还是回过头去。那女子,眼睛还闭着,可露出了异常甜美的笑-----合眼的笑原来也可以这么迷人。

  我意识到她并不是在跟我说话,或者说不是在跟我一个人说话。我觉得她的意识里只有和人的关系,没有和个人的关系。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她总是那么明朗、快乐?一空蔚蓝下,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是个玻璃人似的,那么单纯,那么透亮。

  后来警察又来了第二次,还是无功而返。据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那女子是个精神病患者,大概正常人和不正常人之间的界限并不好划。那女子不仅成了这个街区的一道风景,也成了我心中的一道光景。每次下班回家,我就希望能看到她,看到她站在街口,向着过往的车辆挥手致意。

  我们带小东去看了两个医生。结论都令人欣慰:无大碍,只是孩子压力过重。这样,我也就无负担地出差去了。

  我从外州回来后,又开始了车轮滚滚般的工作。每天傍晚回到家里,车子进入车库的时候,我总有些失落,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一连三天没见那女子的影子。

  “对面那个女的怎么不见了?”我终于迫不及待地问先生。

  “大概还在医院急救吧。”先生的声音冷得像那早春的井水。

  正在电视厅看电视的儿子突然爆出了一阵脱缰野马般的笑。

  我震惊之至,窒息数秒后转而感到不知所措。

  “真是专提不开壶。我就知道你会神经兮兮的,有意不告诉你,你还问。”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她也站在路口,司机没看见,就那么压过去了。是挺惨的!”先生吐了口气。

  我的心深深地沉了下来。看来正常和不正常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就像交通规则里规定了对和错一样。一眼望到街对面,那道拱门上的三角梅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凄迷暗淡。我的心里是说不出的伤楚失落,因为一个活生生的强悍生命的瞬间脆弱,因为一道绚丽光景的顿然暗淡。

  街区恢复了往日的情形:寂静、寥落和车尘的俗气。

  我搜索买来了一些风景影片,特别是里面有新疆和夏威夷的风景片,我体验着那些奇美的景观:海风摇弋下的天地一色,冰峰环抱中的蓝镜天池,长夜彩虹般的沙漠落日……它们都向我显现着一种希望和力量。我在不断地为那舞女祈福的同时,也在慢慢地适应着对街那头没有那舞女的日子。

  让自己惊讶的是,这些天来我去到公司,心境和往常大不一样。尽管史提夫不再如往常那样让我参予公司高级企划,我既不焦躁也不烦恼,也不再惧怕和伊娜碰面-----有时我竟能看到数年之后的伊娜……我似乎已经懂得了和史提夫、伊娜甚至汤姆相处的真谛。柔柔地面对所有的同事:上级和下级,我感到自己的双颊是放松的,脸上有着自然的微笑。走过一间间办公室和一个个工作台,我既像走进温和的集市,又像步入无人之境;心头,总有一道难言的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