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逃生记(节选)15 三位老人 内控,废物

 

缪安诚与李宗恩

     王三叫我跟他去缪安诚家里搬一张双架床到学生宿舍。缪住一般职工宿舍,像邻居各家一样,在门口搭了一个小鸡廄养鸡。室内不足二十平米,分隔为一厅一房,厅里摆一张饭桌和几张凳子,边角堆放杂物;睡房一张床和一张双架床,双架床以前由他们的儿女睡,儿女长大后另住。           王三和我合力把双架床抬出,放在三轮板车上,送去学生宿舍。
     缪安诚出身于云南一个大家族,父祖辈在法国和美国经商。缪安诚本人生在法国,长在美国,在美国考取了医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担任过国民党时代的云南省卫生署(相当于厅)长。 1949年,缪家都出国了,他因听信共产党统战人员的保证,留下来为新中国服务,到医学院教微生物学。 1956年“肃反运动”,缪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饱受冲击,仍被算作“统战”对象。 1957年大鸣大放时,在院党委一再保证和劝诱之下,他很小心地写了一张大字报,结果还是宣布“缪安诚一直存在着敌对情绪”,被划为“极右份子”,几番批斗之后,送去打石场打碎石。粉尘滚滚,腰酸臂痛,不管日晒雨淋,都要完成定额。一打就是几年。
     王三跟我讲了那年头的一个故事:缪安诚的弟弟从美国回来探望哥哥,那时国外回来探亲的事很稀罕,他弟弟到了,院方才派人去打石场叫缪安诚回来。弟弟见到哥哥头戴破草帽,身穿补丁褪色蓝上衣,裤管一高一低,脚下一对脏破鞋,露出一只脚趾,当场忍不住哭了。
     后来缪安诚调去图书馆做编目。 “文革”前,医学院曾组织在职教师医师英语进修,我通过测验参加了高级班,由缪安诚全程用英语讲授,学员回答也要用英语。每周两个晚上上课,白天他仍在图书馆做编目。
     多年后,他叔叔缪云台回国,已经到了北京。他叔叔以前是云南大名人,这次回来是要投资兴建昆明煤气管道系统。这回阵仗就大了,缪安诚的身价蓦然飙升,医学院急忙派王三和另外一个人去给缪安诚清理宿舍,拆掉鸡廄,粉刷墙壁,又从院长办公室会客室搬来一套沙发。折腾了一天,面貌焕然一新。忽然又说他叔叔不来昆明了,于是又把沙发搬回院办,拆掉的鸡廄就由缪安诚自己重新搭盖了。
     1980年代初,缪安诚死于腹腔“间皮细胞瘤”——一种恶性度很高的肿瘤。医学上认为,它的发病与长期吸入石料粉尘有关。

     我于1960年被分派到昆明医学院当助教,几次去图书馆借书,先后遇见两位很特别的老人。我要找法、徳原版外文期刊的有关资料,两位老人给了我亲切的帮助,其中一位是缪安诚,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右派李宗恩。
     李宗恩的际遇同样令人嗟叹。他原是享誉国际的北京协和医学院院长,英国皇家医学会会员,传染病专家。 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昆明医学院。在图书馆工作前,他的工作是割草喂兔子。当时医学院流传一个让人笑不出声的笑话(哭话?):反右前,李是国务院批准的全国极少数特级教授之一,月薪500元(大学毕业生工作第一年月薪才46元),划为右派后,降为一级教授,月薪360元。由于年老体弱,总算没像缪安诚那样被发配去做苦工,只是留在医学院负责割草喂养实验用兔子。他每天戴一顶大草帽,拿着竹篓和镰刀,蹲在校园草地上割草,背回动物室喂八只兔子。于是有人算了一笔账:360元除以8,养一只兔子每月要45元,相当于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月薪。不到一个月,兔子死了两只,每只兔子的喂养人工升为每月60元,比毕业十多二十年的老助教的月薪56元还要多出4元!
     李宗恩后来患了心肌梗塞,据说当时有关部门“发掘”了一种少数民族的草药,可能对心肌梗塞有效,拿他来试用,结果白白送掉性命。听说,他死前曾要求:批准他在死后三天才火化遗体,因为人呼吸心跳停止后,器官细胞慢慢死去,感受痛觉的神经中枢——丘脑,大概要三天才完全死亡。可是领导嗤之以鼻:“大科学家还搞迷信!”当天就烧了。
     一个蜚声国际的大学者,下场竟然如此悲惨。据说英国皇家医学会得知噩耗,专门发来唁电。
关于李宗恩的传闻不少,这里就不多写了。

内控份子废物、累赘

     其后,保卫处通知我,转至解剖教研组做教辅员,同事对我很友善。几个月后,保卫处再通知我:回生理教研组。我请假回广州一趟,见到阔别近十年,历尽沧桑劫难的父母、女儿和妹们,吃了一顿难忘的“庆生宴”。
     回到医学院,教研组安排我指导青年教师实验课和一个医师进修班,其中一个学员章俐后来成为我的妻子。
     表面上似乎一切顺利,事实上一股幽灵一直在操控着我。

     谁都知道,凡是被共产党整过的人,在档案中留有“污点”,都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君不见:右派摘了帽子还是“摘帽右派”,劳改刑满释放后还是“劳改释放犯”?我虽然没有表面上的政治帽子(什么“份子”),却是已经被打入另册的“内控(内部控制)份子”。我自从被“隔离审查”以后,一切调动安排,都是保卫处而不是人事处或教务处办理,就是说,我是属于保卫处控制的人。 “内控份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势不免拿来祭旗。即使表面无事,平时工作、生活、福利待遇各方面也低人一等,处处受压制,而只能哑忍无言。甚至后来我要结婚,女方都一再受到上面的劝阻,就是说,我在这个社会是个“危险人物”,连结婚都不行,还有什么指望?

     恢复工作那年回广州时,父亲带我去见他的一位老朋友,也是我当年在兴宁一中读书时的张校长,已退休多年;张校长的妻子,是教我们初中三年级语文课的陈老师。
     张校长和陈老师热情欢迎我们,还提起我初中毕业不须考试直升高中,并免去一学年全额学费的往事,说:“(兴宁)一中校史上仅有你一人”。他们问到我的情况,对我是北医毕业、在昆明医学院工作的资历很赞赏,主动向我提出:愿不愿意调回暨大(广州暨南大学医学院)?原来暨大的党委负责人,是张当年东江纵队打游击时的战友。陈老师也极力主张我调回来。
     这本来是个大好机会,我很感激,可是心中却不是滋味,因为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过不了“政治审查”关。
     回忆1964年,我和前妻玉鸥结婚后,为了避免长期分居两地“白头到老”(当时的流行语),曾托亲友想方设法调回广州或广州附近地区工作。我要求不高,只要到一个街区卫生院做医生就行。但是,几次申请都无下文。
     友人介绍我去找某区卫生科的负责人。一个高大的北方女人出来见我,那人已初步知道我的学历和资历,客气地说:“我们这里确是需要人,也不是找不到人,但是要好的。”她收下我的履历表,要我两天后回来看结果。
     两天后,我准时去到那里,还是那个北方女人接见。她平和地说:“我们暂时不招人。”我留意到她左手有意无意地显示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写着:爱人反革命(我前妻是“宗教反革命劳改释放犯”,1950年代全国大规模扫荡各宗教时被捉去坐了五年牢,释放后一年多,我跟她通过正式手续登记结婚)
     我心一沉,回去后本想不告诉玉鸥,但还是说了,彼此心头都蒙上一层阴影。
     另一次,朋友帮我联系到离广州不远的一间兽医学校(中专)。一片空旷的丘陵地,负责人带我参观两排平房,说这些都是教室;又去看兽医院:由好几根栏杆围起的一块露天场地,只有占地不到四分之一的一角有瓦上盖,没有围墙,甚至连桌椅都没有。这也是医院?与我熟悉的医院相差太远了!脑筋一下还转不过来。
     兽医学校急着要我去教生理课,临别时还强调:“马上就开学了,等着你来上课哦!”我虽然急于调回广州或附近,可是这里毕竟与我的想像差得太远,就支支吾吾地说:“我回去考虑考虑。”
     不料回到昆医不久,人事处告诉我:“某某兽医学校来调你的档案,又退回来了。”接着又带点不无轻蔑的口气说:“不是我们不放你,而是人家不要。”故意把“不要”两个字说得重些。
     我起初感到惊讶:兽医学校还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来调档案?随即清醒地意识到:在这个社会里,一切“政治挂帅”,我这个政治有“污点”(那时只是与玉鸥结婚)的人,在这个社会里已经是“人家不要”的废物、累赘。
     有过那几次求职失败的教训,现在更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经历,我明白调暨大之事不可为。显然张校长他们仍然以为我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却不了解这些年来我的遭遇和扭曲。一旦暨大来调档案又退回去,张校长陈老师一片热心,将情何以堪?他们怎能想像曾庆斯会落到这种地步?是人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何况,我已申请出国,虽然能否获得批准是未知数,但我认定那是我后半生的希望,会用尽一切办法申请的,因此婉谢了张校长和陈老师的好意。
     他们显然感到意外,不过没有说什么,只说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找他们。
     我很感谢张校长和陈老师。但是,事情非常清楚:这个社会已经没有我的空间。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在那遥远的地方!






夕林 (2013-08-26 18:33:18)

那个可怕的年代!!

抱峰 (2013-08-26 20:51:33)

委曲了先生.此处不养爷,就走吧.

敏敏 (2013-08-27 01:14:50)

李宗恩是江苏武进人,我也是江苏武进的。我妈妈也受文革的影响不小,从小就听她讲这些,觉得那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