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逃生记(节选)9 越北流亡岁月

 

越北流亡岁月

   “文化大革命”越演越烈,红卫兵“文斗”变成武斗,对“黑五类”、“牛鬼蛇神”滥打滥杀,骇人听闻,甚至偷渡被抓都有被乱棍打死或乱石砸死的传闻。尽管情势险恶,但昆明不能回去,广州没法久留。不得已,只有冒险继续寻找门路出逃。经历了多少挫折,最后联系到一渔民,坐小船半夜里偷渡出海。躲过了盘问、关卡、巡逻艇、回航渔船,不料快到香港时突然起了大南风,硬把小船吹回,全部被擒。我照上次一样假报姓名地址,辗转几个收容所四个多月,曲折离奇,没有饿死,病死,忧伤甚至吓死算是大命,幸得天佑人助,再次被我蒙混过关。详情在这里就不写了。

     1968年,“十年浩劫”中最恐怖、最血腥的年代。派系武斗出动机枪大炮和高压电缆;抓到对方俘虏任意蹂躏残害,其野蛮程度令人发指。接着,毛泽东发出“最新指示”:“清理阶级队伍”。于是全国陷入又一轮红色恐怖。广州市查户口,扫盲流,风声鹤唳,有家归不得,亲友也爱莫能助,我被迫用假证明轮住小客栈。每晚都担心半夜会被警察捉去,每天走出客栈,也是茫然若失。身陷危城,任何时候,任何险失,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联系偷渡毫无进展,真是度日如年啊。就在这个时候,昆明医学院以肖星野为首的军宣队“革命委员会”派人专程到广州和兴宁去捉我。追兵已到,在紧急关头,我拼死一搏逃奔越南北方。非法入境,日夜都要提防越南公安,吃百家饭,睡山睡沟是常事。幸得华人同胞照顾掩护,我亦尽心为他们治病服务,得以在农村和山区流亡达七年之久。
    
这一部分内容比较庞杂冗长,为精简计,我把1988年写给云南省侨务办公室饶博生主任的一封信转贴于此,是我在北越流亡七年的简述。


越北流亡岁月
(给 饶博生先生的一封信)

尊敬的 饶先生:你好!
     我写这信给你,是想表述当年我逃亡越南(北方)的一段经历。
     在“文化大革命”时,我因宗教信仰,海外关系,以及“重专轻红”的背景,挨批斗抄家。我日忧夜虑的是:若随后被打成什么“份子”,不但自己一生完蛋——劳改释放了还是“劳改释放犯,右派摘帽后还是“摘帽右派”;而且累及亲人,祸延三代。在极度精神压力之下,我曾试图逃港(当时在广东,逃港是很普遍的情况),但不成功。走投无路之下,我不顾一切地逃往越南北方,前后达七年之久。我在越南一无亲二无故,不会说越语,对越南也不向往。逃越纯粹是在当时铺天盖地的批斗打杀声中,拼死一搏的逃命行动。
     在越期间,特别在初期,我常常是吃了早餐,不知道午餐在哪里;今晚借宿这家,不知道明晨到哪里去。 “饥肠辘辘,望前村可有午粥何处?暮色茫茫,彳亍行不知夜宿谁家?” 那是我人生最痛苦和无助的时期之一。
     而更大的威胁是越南公安的搜捕。为了躲避越南公安“搜捕中国人”的行动,我(我们。来自中国的人不少)不得不东一餐,西一宿。睡山沟,宿荒野是常事。我常常一个人在夜间摸黑走山路,不敢点火把,只在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点地以惊蛇。我曾经至少三次差点被毒蛇咬死。一次是走在阴湿的竹林里(蚂蝗很多呀!是那种在竹叶间会弹跳的小青蜞),正暗自庆幸看到阳光,快走出竹林时,忽然听到“嗖”的一声,原来是一条竹叶青从我头颈旁窜过去。一次走在山坡小径,忽然一条眼镜蛇“呼”的一声在我前面翘起,脖子鼓得胀胀的。我吓呆了,虽然手里拿着一根竹枝,却不敢动一动。幸而它注视我一会后,便快速地窜走了。一次是在阳春二月,天气转暖的时候,我正走在山路上(不敢戴眼镜),后头同行的人突然“啊!啊”地惊叫起来,我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脚下“嗖”的一声,原来是一条当地叫做“过山飈”的毒蛇,没有被我踩中而惊逃了。我吓得脚都软了,自那以后,我才懂得农历节气“惊蛰”的含义。
     那几年正是越战年代,美国飞机常来轰炸,我有几次差点被炸死。一天下午我在鸿基市边的一家冷饮店喝冰糖水,二小时后,那里突遭空袭,商店街道瞬间变成废墟。另一次空袭,多架飞机呼啸而过,我一抬头,看见一个黑魆魆的巨形怪物在离我约五十米外的地方快速落下,友人立即拉我跳入旁边的简易防空壕里,还没站稳,便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急风骤雨似的泥沙石块砰砰砰地落在上盖的三层竹笪上,还好没把竹笪击穿,只撒得我们一头一身都是泥沙。而两米外的茅屋顶被击穿一个大洞。
     有一次为逃避越南民兵追捕,我抄近路攀爬山岩,岩石松落,我差点摔死。我还被越南公安抓住过,但竟然给我逃脱了。实际是他睁一眼闭一眼。因为早些时曾遣返过两批中国人,送过边界不远便被乱枪扫杀了,越南政府知道后,便暂时停止遣返。
     尊敬的饶先生,我在越北流浪七年的许多惊险故事,不是短短一篇书信所能尽述的。加上那些年在国内的遭遇,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九死一生”对我不是形容词,而是数词。
     我们越界过来的中国人,赖以为生的主要条件,便是得到当地华人(以及一些越南人)的同情和帮助,让我们做一些农村工,或做木匠,烧砖瓦,打杂工等。我是当农村医生。大环境方面,越南和国内不同,人们之间的政治气氛(“阶级斗争”)淡薄,而华人间的传统亲情和乡情多有保留。我到越南不久,一天村里有人宰猪,照例请村人去吃猪肉,我也被邀。村主任国胜兼公安对众人说:“三哥在中国遭遇到困难,来到我们这里,大家要多照顾,我们的阿爷阿祖他们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这话使我吃惊,也令我感动。在中国,恐怕很难想像。此外,越南政府(可以看出:他们对有些问题的看法与中国不同)对驱赶中国人也不是抓得很紧。我能在越南避难几年,后来越南政府还愿意给我特别的机会(见下),虽然最后不成,我仍然心存感激。
     尽管医药条件简陋,我还是热情地为病人服务。为病重儿彻夜守护;或跟来人翻山越岭去抢救病人。药物缺乏,就想方设法用代用品,或用针灸,中草药。没有试管,就利用打过针的安瓿, 设计化验尿蛋白,淀粉酶。 …后来有段时间,情势比较安定,我还招了五个学生,晚上在一个小学校长汤老师的家里,开班培训他们(包括汤老师)简易而实用的医疗知识。可惜时间不长,我便出事了。这是后话。
     渐渐地我得到愈来愈多病人和家属的信赖。他们协助我们躲避公安,遇到搜捕行动时,帮我(们)找隐蔽的场所;或划着小竹筏送食物到我们躲藏的山沟。有一次,风声很紧,一位叫清伯的朋友迅速地在一个小山沟里给我搭起简单的“半边寮”茅盖(仅够一人坐或躺下),让我不致淋雨和能在夜里睡觉,并且每天送饭送水来,达六天之久。一天,一个小孩上学时远远望见公路上有公安,马上飞奔过来告诉我。我当时正走在田埂上,村公安廷万立刻放下农工,领着我快速绕过甘蔗地,走进他屋里躲起来。幸而那公安只是路过,没进村。
     村的那头山边,有一个孤立的小茅寮,是城镇居民阿海(伐木为生)的牛栏和临时堆放农杂物的地方。我看那里偏僻,于是托人问阿海,可否让我夜里去睡觉?阿海说:“假如是别人,我不会同意,但三哥是好人,可以。”就把钥匙托那人交给我。试想两头牛是他的主要身家财产!我很感激​​。于是每天晚上天黑以后,我便一个人悄悄地绕路过去,开了竹笪门,爬上牛栏上方的竹笪棚,铺好席子和低低地挂上小蚊帐。尽管下面牛粪气味上冲,两头大水牛还不时抬头喷水腥气,但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毕竟这里算是相对安全也算舒适的地方,比山沟或甘蔗地好多了,也就松一口气,“高枕无忧”地睡觉了。我这样先后睡了两个多月,直到有一天,被几个上山早行人偶而发现。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穿村过县替​​人医病。虽然我觉得工作是有意义的,我也乐意做,但是,我得白天黑夜提防公安;我仍然要东一餐,西一宿地过日子;仍然常常要睡山沟或荒野。就这样,我度过了前后七年的“黑人”或半野人的生活。
     不知有多少夜晚,周围一片静寂时,我思念亲人,思念我熟悉的一切,而感到彷徨,悲伤。他们现在会怎么样呢? “见到你妈,她面容憔悴,肝肠寸断”;“你爸爸刚从牛栏出来,形枯心槁”(后来听我表姐语)――“生逢乱世儿不孝,肠断心伤几处同!
     夏初,当我过村走在山中小径上,看见两旁的岗稔又开始熟了,我似乎突然被惊觉:“又过了一年?”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不禁低声唱起: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
     环境虽然恶劣,我也十分厌倦流亡生活,但是不时从边界那边传来武斗升级并且野蛮屠杀的消息,却使我们胆战心惊。而事实上,流落过来的中国人也有增无减。能回去么?
     “胡不归?”
     “归不得,不得归!”






天地一弘 (2013-08-05 15:40:11)

逃生艰难,艰难活着。

阿朵 (2013-08-05 18:41:32)

真是惊心动魄的经历,太难了太难了!

抱峰 (2013-08-05 21:20:52)

苦难的中国,渐渐觉醒的中国!

春山如笑 (2013-08-05 21:50:09)

希望这样的历史不再重演。

panda11 (2013-08-07 15:41:23)

曾先生的经历真是令人嘘唏不已。。。我有幸先读完您的书了

曾庆斯 (2013-08-07 16:25:04)

感谢各位的支持和鼓励。